週六午后,愣愣望著玻璃窗外,灑了滿街的典型南台灣陽光,手機響起,是大學同學晶。
「我現在在高雄,要不要出來見個面?」哇,台北的晶竟然一聲不響地現身高雄,手一邊掏鑰匙,眼珠轉呀轉,尋覓安全帽,嘴角還爆著驚喜的字句,運動短褲來不及換掉,拖著涼鞋,像一線救火員,車一發,就衝了出去。
在美術館的小湖邊,我們交換最近的生活和想法,秋風很清也很輕,十一月的高雄,沒有太多蕭瑟,卻有一派淡然清爽。湖裡鴨鴨鵝鵝游來晃去,渾然不知報紙上沸沸揚揚的焦點就是禽流感。
湖邊閒適的空氣,讓我想起醉月湖畔那幾隻撥著漣漪,悠遊如仙的鵝。八年前,我們也是這樣在湖邊陪著鵝聊天說笑,只是,當時笑的,是二十年少的瘋狂,今天聊的,是三十而立的虛實。
圈圈水波中,我似乎看見大學時代的我們,躺在宿舍地板上聊到天破曉,我隨口:「去宜蘭吧!」「走。」開門便往火車站的方向走去,那個年紀,沒有「可是…」。
那個時候的我,對什麼都是高度興趣,都是衝鋒陷陣的,除了讀教科書。每天想著:「想做什麼就去做。」她頭腦清晰,我感受氾濫,她想得深,我飛得遠,不少個夜晚,聊起來天馬行空,無邊無際,不覺間天已大亮。
有個半夜三更,傳來叩門聲,原來是晶:「借查一下網路,我決定繼續跳舞。」跳舞,這是很勇敢的決定。晶小時就喜歡芭蕾舞,台灣的教育是沒有時間讓小孩發揮興趣的,重拾舞蹈的念頭,要下多大的勇氣。她說:「現在是個醜小鴨」,我們說:「等著看你跳天鵝」。此後,她就像湖邊那隻天鵝,舞了起來…
太陽有點西斜,「要不要去英國領事館?」「走。」
西子灣邊的英國領事館可以眺望整個高雄港,港口停泊大大小小貨櫃輪船,旗津島和西子灣兩道筆直長堤,像一雙厚實手臂,擁抱著高雄港,堤上兩柱風霜燈塔,招呼著海上旅人,歲歲年年。
中山大學就在旁邊,晶問:「以前有想過要唸中山嗎?」我笑說:「哪個十八歲的孩子要讀家旁邊的大學?」後來一想,加了一句:「台北人例外吧!」晶笑了起來,是啊,比起其他城市,台北東西太多太多了,第一多的大學,第一大的學府,第一大的書店,第一多的人口,第一多的工作機會…,找尋機會的年輕人,怎麼肯錯過?
她聊起從小到大,對於作為「台北人」的經驗。面對雙腳不斷湧入台北,嘴巴卻從未停止表述鄉愁的移民們,土生土長的台北人更像是「外星人」。
這讓我想起,大學時代,南部同學群聚宿舍,騎著摩托車夜遊,上山下海。台北同學(尤其是女孩)卻急著在午夜十二點的鐘聲響起前,提著背包衝進捷運,趕在車門關起前一秒閃進去。當大家討論假日要上哪閒晃時,台北的孩子盤算的,是要跟父母講什麼理由才能溜出來。
當大家唱著羅大佑:「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台北人忙著點「台北的天空」。
我不斷回想著大學時代的片段,很能理解晶所謂的「外星人」感受。
華燈初上,海天一氣的寶藍色調中,黃燈點點,氣流擾動,明明滅滅,像淘氣小孩眨巴著眼睛。雖然身為高雄人,我很少看高雄夜景,倒是大學時代,一天到晚跑上陽明山,在文化大學的後面有個好視野,在那裡,我埋葬了不少夜晚,也因此毀了一輛摩托車的汽缸。
隔天,約了另一個同學娟,一起北上善化找阿鴻,三個女人在復興號上嘰哩呱啦,在善化站差點來不及下車。阿鴻是我們班上最早離開法律的吧,一畢業就回家接父親的事業,我們笑稱他是「小開」,八年不見,三個女人都很好奇,小開變成什麼樣了?
善化站很樸實,阿鴻頂著蓬鬆鬈髮來接我們,皮膚曬得有點黑,加上輪廓本來就比較深,娟以為是東南亞那裡來的,差點不認得,原來是今天頭髮太長,正要去剪的。
三人笑笑聊聊,才知老兄竟然在善化過著很「古典」的生活,令我們讚嘆。公司沒知己可聊,所以自己看看書,假日寫書法,登山,泡茶,種竹,一點也沒有電視連續劇「小開」的感覺,呵呵,這樣糗他。唯一像的一點就是,眾多媒人上門,如何應對得體不失禮,也是個課題。
其實,這些生活是一種形式,真正重點在於,每個人對於自我的認識和人際間的掌握,是我們四人這八年來所面對的學習。與人溝通,與人共事,難免會有「人」的問題,如何掌握卻又不失自己風格,才是困難所在吧。
於是娟大呼「還是好想好想到台東去」,她流浪了澎湖、台東,現在落腳高雄,卻始終還是嚮往開闊平靜的台東,一如大四那年,八年未曾改變。
聚在一起,總會檢視彼此的改變。阿鴻說,晶一點也沒變,跟大四畢業時沒兩樣。娟笑說,阿鴻的感覺也沒變,只是像回南部過個暑假,頭髮長了,似乎今天剪完就要北上開學…。
而我心裡想的是,今天的見面,就像娟所說的,只是過了個暑假,八年,只像一個暑假的分離,在這燈紅酒綠的速食世界裡,何等難得。四個人對自己的堅持,才能讓這八年創造不出距離吧。
四人,來自台灣四地,卻因大學同窗而結下一輩子的友誼。離開校園,人生最精華的八年之中,我們各自舀飲瓢水,各自在世界不同角落看著日出日落,各自詮釋青春年歲。
聚首,除了互嘲對方多了兩道皺紋,三根白髮,卻沒能嗅出彼此「更社會化」的氣息。這八年,覆蓋著我們四人的,不是風霜,沒有妥協,時光像似自懸崖嘩然而下的山泉,不斷沖刷,讓我們更了解自己,也因為了解,而有了不同的選擇。
進大學後的第十年,我選擇離開「陪了我十年」的法律,反過來看,也似乎「我賠了十年」青春,常有朋友笑說,會不會後悔,當年選擇法律系呀?
我看著眼前三人的開懷暢談,人生幾何,能擁有這樣的時光,如此的好友?一直很喜歡曾皙的「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而這個下午,我何嘗不是也沐浴於如此的暢然?
也許,我唸了一個「不對」的科系,但卻因此碰到「對」的人,那又如何捨得後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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