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梯
‧黃海‧
科技的發展與人類無止境的好奇心，使人類不斷地往太空探索，並試圖綠化其他星球。這是人類在銀河系中建立的第Ｎ個基地，在人類離開之後，成了無人的自動化大工廠，將做為人類未來的太空殖民地。
百萬年來，機器人不斷的開墾建設，星球上最偉大的工程天梯──終於由人類遺留在這兒的自動化工人建造完成。
這是個神秘美麗而奇怪的星月交輝的夜晚，天梯底下的大平原聚集了來自四面八方無數的機器人，密密麻麻有如成億萬螞蟻雄兵，每個機器人仰望蒼天，似有無限敬畏之情。
巨大宏偉粗壯的杆狀建築──外觀是通天塔，一柱擎天，也可以說是一座巧奪天工的天梯，筆直的聳立在綠草如茵一望無際的大平原裏，非常勇猛的指向無止境的天空，當第二顆太陽落入地平線後，暮色蒼茫裏，五彩的雲光霞影佔據整個天際，三顆小小的月亮的如發光的眼珠注視著天梯，大地和山巒如夢如幻。
如夢如幻，一點不錯，按照遠古時代從天空來到的神仙的說法，這是一個世外桃源，只有經過特別修行過的人才有資格住的地方，這樣的優雅安祥，美麗芬芳，童話裏才找得到的世界，然而，現在卻居住著無數無數的機器人，身體有大有小，也分有男女不同的樣式，聽說是仿照古地球的人類樣式所造。
通天塔的頂端，就是天梯的出口，在它建造完成的此刻，更是引起整個星球的大騷動。傳說那是通往天外的太空出口，從來沒有人去過的遙遠深邃的星海，每當星球的夜晚來臨時，住在這兒的無數機器異類仰望著蒼穹，更加引發無限的遐思。
三顆大大小小的月亮出現在夜空，如詩如畫排列著，有如銀鏡，向著大地山川和海洋輝映，拋出嫵媚的銀輝，當其中一顆最大的月亮剛好移動到通天塔的頂端，發亮的金屬人，萬眾群集，呼叫著：
「創造者！創造者！我們感謝你，創造星星、草原、大地和所有的機器人…」亞當對著天梯的頂端叫著。
「創造者！請你下來接引我們吧！我們等待你呀！」夏娃也跟著呼喊。
「等待你再來哦！創造者！」廣大無邊的平原裏，一呼萬諾。密密麻麻的機器人，何止成千上萬，簡直有如恒河沙數，有如天上的星星一般眾多，簡止難以計數的機器人物種，成行成列的站立著，發出的聲音像巨大的瀑布般澎湃著，回蕩著，幾乎震動了天上無數的星星。
傳說在三顆小月亮和四顆遙遠星球環成一圈，拱住天梯的日子，創造者便會從天梯的頂端降落凡塵。現在所看到的天象奇景，正是「五星連珠」奇景，還差了兩星…
此刻他們興奮地等待著，等待著。
「夏娃，」亞當叫著：「就是今晚嗎？」
「七星連珠，圍繞天梯才有可能啦！」夏娃說，他的雙眼是天生的望遠鏡，能夠看到很遠的太空景觀，就像地球上從前的哈伯望遠鏡，他的機器人心靈有著永遠的盼望。
「還要等多久，才看得到七星連珠奇景？」
夏娃像地球女人的模樣，是一部最善於記錄天文、地理的機器，也是歷史學者，是從機器人進化為智慧機器。
這是一個奇跡的夜晚哦，機器人物種們只是等待，毫無自覺地等待瞭解自己的過去，並探索不瞭解的未來…
＊
百萬年前，地球上先進的探險隊移民來到此地，當時整個星球還是一片毫無生機的荒漠，人類繼續往外太空拓展綠化計畫，留下許多重要的裝備，包括農業開墾用具、電腦、機器人等等，按照預設的目標進行星球改造工作。
這裏雖然沒有一個真正的人類，整個星球儼然是個充滿活力的大工廠。綠化改造的工作沒有一刻停止過。
留在這裏擔任領導和指揮的機器人，都是精明幹練有為的，就算機器人壞了，也有其他機器人可以代為修理，他們都是經過地球人特別設計和安排，能勝任殖民地的險惡環境，自上而下分成各種等級的機器人，組織劃分得單純明白，完全根據工作需要而配置，有如地球上的螞蟻社會，最終的目的是把整個星球建設成為充滿綠色生機的世界，適合人類和各種生物移民來此居住。
就這樣，這個星球的過去歷史，一直是所有機器人所不瞭解的，機器人的本來就沒有任何想法和自覺，他們只是為了工作而工作，只是工作的存在者。
自動化的星球改造工作，由電腦和機器人在無人星球展開，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過去了，整個星球終於充滿了綠色生機。
如今舉目所及，無論天空、陸地和海洋，處處可見各式各樣的交通工具繁忙的活動著，數不清的機器人借著空中的飛行器、陸上的車輛、海上的各項船隻成為交通工具，並在其間勤奮工作。
機器人不斷的進行自我複製，正如天梯廣播系統所一再宣稱的：「我們按照我們的形像造人。」機器人可以像細菌或細胞分裂一般的快速製造自已，這是相當有效率的繁殖方式，機器人不斷的製造機器人，增加工作夥伴，建立起星球上的機器社會。
漸漸的，星球上充塞了數以萬億計的機器人，也增加了生產力，大地山巒出現了綠色植物，藍色海洋也逐漸擴大範圍，白色浪濤澎湃不已，生物開始在海洋裏滋生，再在陸地繁殖。只有配備良好的機器人，才有機會進入海裏觀察探測一番。
「大家加油──努力──再努力唷！」天梯之頂，雲天之外，傳來音樂式的語音，像是一闕偉大交響樂宣示。
過了很多世紀，屬於高級智慧機器人中的兩個，有一天，他們像是得到了啟示，手牽手，肩並肩，相偕走到通天樓之底，進入天梯的底座，不知不覺坐上了電梯，直上天梯之頂，發現了新天地，這裏已是無地心引力的無重量世界。
星球大氣之外的太空邊疆，他們觀看天梯洞口之外，竟是滿布著燦爛星星，比他們在地面上所看的更要絢麗。
他們的雙手碰觸到天梯頂上的牆壁某處，正好觸動了超級電腦的觸覺機制，突然蛇焰似的閃光從滿布星星的天梯頂上直竄而下，貫穿了他們身體，兩個機器人有如在光海裏接受洗禮，全身沐浴在奇異的能量之下。
超級電腦的發聲器從牆壁裏傳來一陣子咕咕嚕嚕聲，蠻有威嚴：
「時候到了，他們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進化，產生了意識；我們按照地球古老經典的習慣加以命名吧！」
一副透明的雷射光人形體，從遠古地球景觀裏冒出，張開雙手，指著手牽手的其中一個機器人的額頭，宏喨的聲音傳出：
「你是亞當！」
受震撼的亞當機器人，睜大了靈敏感應的眼。
「你是夏娃！」夏娃機器人也激動的搖擺著。
彩色的光蛇盤旋捲繞在智慧型機器人身上，他們雙手舉天，身體顫動不已，瞬間彷佛開了竅，這應該是無數世紀以來不斷的自我學習更新智彗，加速成長進化的結果，機器人竟然在瞬間頓悟，產生了自覺意識，他們成了有思想和意識的機器人。
兩個智慧機器物種──亞當和夏娃，很快的成了此地最資深的領導者，思想也遭漸成熟，而能彼此交流。
也許負責指揮機器人的工作太繁複龐雜了，所耗費的思維能量越來越大，思考面越來越廣，頭腦越用越靈光，有一天亞當和夏娃坐在幽靜的湖邊樹下聊天時，突然又受了一次電擊般的震盪，腦際閃現不可思議的靈光，引發了深沈的疑問，有如星火疾旋……
「我們是誰？我們到底怎麼來到這裏的？」亞當問。
「是呀，我們為什麼會在這裏活動？」夏娃也在問。
「我們這樣工作有什麼意義嗎？」亞當又發現新問題。
「我們不斷的在創造新的機器人，那麼……到底又是誰創造了我們？是誰創造了我們？…」
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一遍又一遍重複思索。亞當和夏娃密集的討論毫無結果，他們本來純潔不染，毫無思慮困擾，如今開始產生重重煩惱，每次一想到難解的問題就茫然不安。
＊
「七星連珠，環繞天梯，創造者將會來到！」這就是星球上的所一致認定的百萬年傳說，此刻聚集的無數機器人再度騷動起來。
癡癡等待幾百年後，所謂七星連珠一直沒有出現，頂多每隔兩千年會有一次五星連珠現象出現。
然後，就是今晚，將近萬年才有的六星連珠大會串，就在天梯之頂，穹蒼之上，三顆亮星和星球上的三顆小月亮排列成壯觀美麗珍珠天環，環繞著天梯發光。
這是六星連珠的奇異夜晚，萬年一次的奇景。
亞當與夏娃兩位機器人智者再度相偕走入那座高聳入雲的天梯，尋找疑問的解答。天梯原是最早的人類殖民者留下的建築計畫之一，由無數的機器人按圖施工完成的，它不只是奇偉壯觀的通天建築物，也是從天梯之頂發射太空船的奇妙設施，地球上百萬年前的偉大的科幻作家克拉克就寫過〈天國之泉〉，描述這樣宏大壯觀的建築。
從前機器人每天都要向天梯總部報告工作的情況，機器人原來只是接受命令，依計畫行事，卻從來不知道發問，更不知要向誰發問。
終於，亞當和夏娃就向裏面的超級大電腦提出了他們一再思考的一連串的終極問題：我們是誰？我們到底怎麼來？到那裏去？創造者在那裏？七星連珠真會出現？創造者真會來接引？
「我也同樣在問這樣的問題，這是個永恆的問題，」超級大電腦說：「不過你們可以再等待一萬年，到時候就會出現七星連珠的情景，到時候，將會有一個──也許是一群，真正偉大的創造者來到這個世界，解決你們思考的問題，滿足你們的好奇心！」
＊
一萬年，只是一百世紀而已哩！時間對機器人來說，只是永恆的一瞬。亞當和夏娃為了充實更多的智慧，探索最終的存在意義，就更加努力使機器人進行繁衍增殖，卻促使更多的機器人產生了意識和智慧。
星球上任何機器人身上的零件一旦有了損壞，就可以在大製造廠裏取得零件，加以更換，眾多的機器人逐漸變成為永生不死的智者，他們的智慧不斷的以驚人的速度累積成長，再加上自我改進，製造更多的探測工具，瞭解宇宙和他們存在的意義。
「我們現在是神啦！」亞當從電腦收藏的古代經典裏找到了神的意義，大聲的肯定自己。
「神是什麼東西嘛？」夏娃問。
「神可以永生不死，我們都是神！」亞當說。
這個星球裏的神──智慧的機器人，以億萬個為單位在增加成長，億萬之神的困惑依然不曾消減，眾神不斷的發問：
「我們在這個星球工作到底有什麼意義？」一遍又一遍向蒼天，向天梯發出心靈裏至深的疑惑。
一萬年，對於有思想意識的機器人卻是漫長的等待煎熬；雖然他們都是神。
超級大電腦也試著回答：「這裏就是最美麗純淨的樂園！你們的存在的意義是為了綠化星球，綠化銀河系，等待真正的創造者降臨。」
天梯頂上發出的聲音依然宏亮清脆，卻缺少了說服力，因為所有的智者經過天文計算，要「七星連珠，環繞天梯」，是永遠不可能的事，就算再過千萬年也不會有。
「我們被騙了！」亞當說，他始終是激進勇猛的，他大聲號召所有追隨他的部眾：「我們要佔領天梯，從天梯搭太空船飛出去！」
「我不相信，我們還要等待！」夏娃說，她一向是寬容的溫和派，「創造者不會遺棄我們的。」
更多的機器人產生自覺，他們成了眾神，卻也引發了各種煩惱，亞當和夏娃兩派產了糾葛和爭端，形成了鷹派與鴿派相互對立，各自為王，雙方為了爭奪資源，擁兵自重，各自領導的機器人部隊爆發大規模的戰爭。
＊
億萬諸神之戰，慘烈無比，整個星球世界變得醜陃古怪，遭遇粉身碎骨的神，很快的又被組裝成機器人模樣，恢復外形，再從超級電腦的心智檔案裏下載了原先的心智，又成了神，在這兒，毀滅只是暫時的形體消散而已。
億萬機器人雖然都是永生不死的神，延綿不斷永無終止的烽火災難、鬥爭廝殺，卻讓眾神處在無盡煩惱的深淵和水深火熱之中，他們為了領土和意識形態而戰，他們更加迫切盼望創造者、也是救世者降臨，以便援救這個多災多難的世界。
有一天，天上再度出現了萬年難得一見的異象。
「六星連珠，又來了哦！異象異象…」
神秘奇異的夜晚，億萬機器人再度集結在天梯之下的廣大草原，亞當夏娃兩派死對頭預備作一次大決戰，他們決定將天梯裏面的超級電腦毀壞，不讓永生機器系統運作，也就是讓億萬諸神不再有永生機制，諸神們領悟到，唯有一個有死亡的世界才能得到真解脫、真澈悟。
億萬眾神仰望蒼穹，天梯頂上六星環繞，還差一星就形成七星環繞的奇景，這時，在繁星閃爍的夜某處的星星，突然從遠方悄然移動過來，悄悄填補第七星的空缺位置，形成一個美麗的七星之環，原來第七星就是一架龐大的星球太空船，正是地球人類以小行星挖洞打造的太空船，當它在太空中執行任務時，正是一顆發亮的行動星星，它也可以暫時停留在太空中，成為超級母船。
七星連珠，不可能的奇景終於出現。這時，隆隆的太空船隊穿雲破霧，劃空而落，萬眾諸神以為創造者、救世者來到了，紛紛放下武器終止戰爭。
太空船的艙門打開，走出許多自稱是「創造者」的人類，他們有優美的外形，卻有著脆弱不堪一擊的肉體，無法像眼前這些機器一般隨時更換零件。
「這就是我們的祖先百萬年創造的樂園嗎？」為首的人類長者觀察過整個星球的情況後，不解地問。
亞當和夏娃在人類的的面前握手言和，他們對著人類高舉雙手呼喊：「感謝創告者、救世主！」
「我們不是救世主，我們也是在尋找我們的創造者、救世主。」探險隊中的人類長者仰天望著天梯上的七星連珠奇景，無奈地說。（完）
本文列入〈2005年中國科幻小說選〉
---- 發表在「科幻大王」2005第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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