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山羊鬍)臨時起意,邀我去電影資料館觀賞一部年代久遠的國片「跑道終點」。(1971年代作品)
看完影片後,我心情很是複雜。
一方面極度驚喜,怎麼國片藏了這麼一部寶藏,卻鮮為人知;一方面又極為惋惜,這般有才氣的導演,為何最後僅能拍些煽情、賣弄血腥的B級電影維生?
「跑道終點」的故事始於兩名青少年,他們友誼深厚,裸裎相見也不以為意,還會相互調愷對方的痔瘡或是包皮;他們總一起行動,一起進入礦坑冒險、一起在大海嬉戲、一起練習跑步和珠算、一起討論課業、一起做夢、暢談生活的苦悶....。
這兩人,一個靜、一個動。
對他們來說,生活就是那麼簡單,有父母的期望、有課業的壓力、還有彼此的陪伴,直到一場意外發生。
愛跑步的永勝因為心臟病發,在練跑時暴斃,而陪在他身邊的小彤,自責未能即時阻止悲劇發生,而情緒低落。
他陷入沈默、放棄珠算、放棄生活,但拋不掉的是永勝在操場上,蒼白著臉、捧胸的痛苦模樣、還有自己狀況外,不斷要永勝努力跑完全程的激動神情。
小彤為了減輕心裡的傷痛,天天去永勝墳前上香、去永勝父母的麵攤幫忙,他以為只要不斷地贖罪,就能褪去心裡的陰影與自責。
但現實卻比他想像的還要無情,因為耗費太多時間在麵攤工作,讓小彤的課業一落千丈,他的父親責備小彤:「助人要先助己!」;好不容易永勝父母存了足夠的錢買下全新的店面,小彤以為自己對永勝的愧疚將得到救贖,卻在聽到永勝母親帶著哀傷的語調說:「如果永勝能看到就好了。」。
這句話壓垮了小彤的心,壓碎了他最後一絲勇氣,他終於明白,不管他怎麼努力,永遠無法滿足所有人的期待。人們的眼光、人們的期望、人們的失落、人麼的在意,還有,他給予自身的壓力...永遠都無飽滿的一日。
「跑道終點」竟會是一部1971年的作品。
它的電影語言相當成熟,剪接、攝影、音樂、劇本都精彩地讓我在戲院內頻頻點頭稱好。
當年因為同志情節、因為裸露畫面等原因(毫不扭捏的裸露,是導演的誠實與眼界)、因為意識形態等問題,被列為禁片,也扼殺了一位「可能偉大」導演的誕生。
「跑道終點」的前半場,不時流露同志情愫,既可解讀為少年間惺惺相惜的同袍情誼,亦可解讀為同性之間的愛戀。
導演花了很多篇幅關注兩位主角的互動,大量親密的互動,建立起劇情後段發展的可信度。
故事重要轉折來自永勝的猝死。
為何他的死亡如此撼動著小彤的內在世界?我們當然可以說是因為小彤的自責,但若我們用「依賴」來形容小彤對永勝的情感呢?是不是更能理解小彤心裡的空洞?
小彤一直都處在世界之外,既不跟其他同學往來、跟家人的互動也不頻繁,他的世界,一直都只有一個永勝,陪著他吃飯、談天、陪他上山下海、陪他做功課、運動。
導演用了很多獨處畫面來呈現小彤的處境。永勝過世前,他們倆個總是黏在一起;永勝過世後,小彤變成個體。一個人在山坡上伴著永勝的墳墓、一個人躲在屋內憂傷、一個人騎著單車過山頭。
然後,有個畫面感動了我。
一名獨居老人總扛著扁擔上山打水,小彤偶爾跟老伯點頭示意、偶爾閒聊兩句、偶爾借用水桶幫永勝的墳墓澆水解熱。
隨著兩人接觸次數增加,慢慢結下友誼。同樣孤單、孤寂的人,有了短暫的慰藉。
銀幕上,小彤似乎放下了千萬重擔,他終於覓得一個可以傾聽他故事、卻又不會批判其生活的人,不禁開心地比手畫腳盡訴千萬則心事。
然後攝影機慢慢拉遠、拉大,整座山巒盡入眼簾,這開闊的場景,正是小彤的心境上的豁然開朗啊。(之後,小彤主動幫忙永勝父母照顧麵攤,不再是被動地等待人們的原諒。)
「跑道終點」的劇本完整,起承轉合成圓。
開場是小彤和永勝自暗黑的礦坑隧道中走出來,黑暗中,有兩盞微弱的燈光,伴著他們走出虛無。
結局,卻是小彤獨自進入礦坑,畫面結束於一片黑色中。
滿溢的無力感,從銀幕內向外流竄而出。
導演牟敦芾將「跑道終點」拍地抒情又動人,我說他原本有「可能」成為偉大的導演,據說這是導演的第一部作品,卻將故事說地條理分明,又不流於俗氣。
有一場戲,簡直是「斷背山」的古早版本呈現,但「跑道終點」的處理手法,更為繁複、精彩。
永勝和小彤相約比賽,永勝跑3千公尺、而小彤做十題珠算,看是跑步快、還是珠算的手快。兩人在炙熱朝陽下脫掉上衣,永勝開始狂奔、小彤則努力算著數學。
只是,當小彤完成珠算,永勝尚差一段距離才能跑完全程,小彤不斷激勵著永勝,卻未注意到對方因運動劇烈,心臟負荷不了,最後撲倒在小彤的懷裡。
在永勝送醫仍宣告不治死亡後,小彤帶著傷痛返家,他的父親見兒子全身狼狽返家,先是一頓責罵,兒子卻聽不進父親的字語,此時,母親看著兒子的制服喊到:「哎喲,你怎麼穿著永勝的衣服?」。
小彤低頭看著衣服上繡著的名字確實是永勝,表情頓時五味雜陳,他順手摸了胸口上的名字,無限憂愁襲上心頭,這衣服的主人已經不在了啊,這件穿在小彤身上的衣服,竟是他再也捨棄不掉的牽掛(愛戀)。
事後小彤前去永勝父母家認錯,他向永勝父母承認自己應該對好友的猝死負責。
永勝的母親在聽完小彤的自白,眼神中帶著怨恨與哀傷,她原先還抱著孩子的制服痛哭著,卻在攤開衣服的時候,發現這竟是小彤的制服,更加地怒不可遏,她將衣服拋向站在身邊的小彤喊到:「給我出去!!」。
小彤拿著制服默默離去,返家途中,制服自手中脫落,安靜地躺在夜幕中。
兩件制服,分別代表著愛與恨、也是擁有與失去。角色們面對制服的態度,正是他們心境的反映。
永勝母親將制服拋向小彤、小彤將制服遺落在馬路上,老早預言這名角色最後的命運。
穿著永勝衣服的小彤,永遠無法取代、消抹永勝母親心中的傷痛;而馬路上,黑夜中的小彤制服,終將逃不掉的黑暗的吞噬。
多年前欣賞楊德昌導演的作品「恐怖份子」,大為驚艷,攝於1986年的「恐怖份子」,對於光影、影片氛圍、故事流暢度,都有著不遜於現代電影的大膽前瞻。
同樣地,當我欣賞「跑道終點」亦有同等的驚喜。
有好幾場戲的音畫剪接,都細膩地很有看頭。
永勝暴斃一幕,導演快速剪接永勝跑步的喘息聲、小彤撥弄算盤的清脆聲、還有畫外永勝心跳從劇烈轉趨微弱的聲響。
畫面快速在小彤和永勝的神情上轉換,一個狂喜、一個痛苦、一個大聲疾呼、一個無語求救!導演巧妙地利用剪接,將緊張、不安的情緒給渲染擴大,刻下一道深刻的印象於觀眾腦海中。
之後,同樣的畫面,接連出現在小彤的回憶中,卻越來越劇烈、越來越狂暴,象徵著小彤內心世界的衝擊,並未隨著時間拉長而釋懷,反像是鬼魅般緊扣著不放。
尤其在小彤參加完珠算比賽後,回到家中,他怒將算盤的珠子,一顆一顆拔落,丟在地板上。
對照到珠算比賽時憶起好友的狂暴,此時的畫面反而刻意抽離掉所有聲音,僅餘下珠子掉落地板清脆的響聲,每一顆珠子,都是一次沈重,都是小彤拼組不回的心碎.....。
這幾場剪接,絕對是「練家子」的手筆!足可拿來當電影剪接範本。
為何70年代的台灣,已能拍出這樣兼具寫實卻又帶著魔幻氣息的作品,現今的台灣影壇,反而難能可見?
嚴苛的電檢制度,究竟是端正社會風氣、還是扼殺了藝術創作的可能性?
若不是電影資料館放映「跑道終點」,我永遠不會認識導演牟敦芾的名字。
在保守的70年代拍出一部寫實、黑色、帶有同志、自殺情結的作品,該要有多大的勇氣?
或說,能在60年代拍出這樣一部擲地有聲,甚至在現今看來亦不覺過時的作品,該有多麼驚人的才華?
散戲後,好友跟我說導演連拍兩部電影都被列為禁片,失望之餘,跑到國外流浪多年,後來轉往香港發展,開始拍攝賣弄情色、血腥的商業B級電影過活。
聽到這件事,我心情頓時沉了下來。跑在潮流前端的創作者,向來孤獨吧。
「跑道終點」尾聲,小彤對父親發出怒吼,嘶吼著是不是非要滿足所有人的期待,才是有出息的人?是不是對人自私一點,才是生存之道?還有小彤獨語:「一切隨時會改變…黑的永遠是黑的,不可能改變」。
小彤的聲聲指控與放棄、絕望的自語,是劇中角色的心聲,還是年輕導演藉虛構角色,吐露內心真正的想法?
抱歉,我知道這篇文章寫的有點冗長。
再次感謝朋友的邀約,讓我沒有錯過這麼一部精彩的作品。
另外,如果看完文章,對「跑道終點」有點興趣的朋友,下週二的電影資料館,還有一場免費放映會,千萬別錯過了。
時間:11月3日(二)
16:00《跑道終點》
19:00《七仙女續集》(黃梅調電影,年僅16歲的張小燕反串演出男主角喔!!)
電影資料館地址:台北市青島東路七號四樓
後話:
「斷背山」跟「跑道終點」實在很像,不知李安導演有無看過這部影片。
除文內所提的襯衫外,永勝和小彤在山坡上扭打的畫面,與「斷背山」兩位主角在斷背山上的衝突戲,聲氣相通。
另外,「跑道終點」裡,永勝和小彤海邊嬉戲、跳水、全裸畫面,「斷背山」亦有類似場景(湊巧地,兩片都三點全露!!)。
「跑道終點」對父母的描述,與李安導演也有相近的觀點。
例如小彤始終對父親有著距離感;父親個性較為嚴肅、平常總以責備代替鼓勵。見孩子有困難,仍會默默守候。(嚴父角色、疏遠的親子關係,讓我想起「推手」、「喜宴」等作品。)
而永勝的母親原本對小彤極不諒解,直到小彤用心地付出後,才慢慢軟化胸中的忿恨。
某日清晨,永勝母親見小彤縮著身子睡在床板上,心生憐惜,拿被子為他蓋上,眼神中盡是關愛的溫暖(將小彤視為永勝的替代品)。
這場戲,很像李安導演說過的話:「凡事要留有餘地,這樣作品才會飽滿。」。
父母角色在「跑道終點」大半時間模糊,但導演偶爾讓他們流露的溫情,正是導演送給觀眾的陽光,讓觀眾不致被龐大的憂傷給全數吞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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