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了一趟12天的山，才剛從台東回到台北，正想著禮拜二要找C爬岩﹝我們都是固定禮拜二四晚上到政大岩場爬岩﹞，Y卻用顫抖的聲音告訴我：「C走了！」一時之間無法真正了解這幾個字的意思，「走了?去哪裡?」腦袋一片空白，不知道要作何反應，「C在龍洞爬岩墜落重傷，送到醫院已經宣告不治。」Y繼續說著，臉上似乎有著淚痕。我的腦袋依然停頓，不能思考，嘴裡直念著：「怎麼會這樣？」這真的太突然了！以C的能力怎麼可能會墜落？一切都顯得很不真實，我甚至無法湧出悲傷難過的情緒，在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的狀況下，這件事情就已經發生、結束了！
帶著一團混亂的腦袋，呆呆地騎車出門上班，想著在龍洞到底發生什麼事？C是如何墜落的？想起C的笑容，說話的樣子，一起爬岩的情形，這些情景簡直像幻燈片似地不斷從腦海裡閃過。最近C每次見到我，總是用一種興奮的神情加上鉅細靡遺的說明，告訴我從地形圖上看起來拉庫因溪應該是個平緩清淺、兩岸綠草如茵的溪谷，溯起來既不費力又可欣賞美麗風景，他一直想去度假，而且希望我可以同行。還有清水大山的個人路線，不是從傳統路上去，而是從清水斷崖爬上去。如果是別人邀我去這種地方，我不敢去的，怕死，但如果是C帶我去，我會放心地去，因為C不只是技術上令人欽佩，他謹慎的個性，還有發自內心關懷他人的情操，讓我相信他一定不會讓我遭遇危險。我一直期待C實現他的諾言，帶領我進入技術攀登的殿堂，可是現在他食言了！還有更重要的是，以後我要找誰指導我攀岩呢?當我晚上10點下班想要攀岩時，再也沒有人會在政大岩場等我爬大夜班，沒有人鼓勵我說我的動作很漂亮，沒有人逼著我架繩練耐力……想到這裡，淚水忍不住湧出來，終於有真實的感覺了，我可以體會到C不在以後對我的生活影響有多大。
猶記得上山前不久，C告訴我他女兒想要添購一些出國禦寒的衣物，想請我幫她介紹適當的產品，並希望我能給予優惠的折扣。女兒在唸高中，已經和C分居的太太會帶女兒來選購。如果是其他人這樣要求，我只會口頭敷衍，實際上並不想給什麼優惠，即使是朋友也一樣，因為不喜歡被利用。我相信立場反過來對方才不會給我什麼優惠呢！不過因為是C親自拜託，我是打心底願意幫他，C是個非常自制的人，絕不會隨便做這種要求，既然開口，一定是有必要。他自己買東西倒是從來不殺價，至少對我不會(雖然他實際上很摳)，不過我當然會給他應得的價錢。C曾經對我大略提到過他和兒女的關係，可以猜想得到他一定很想和兒女親近一點，這是一個讓女兒感受到爸爸有用心爲家人做事的機會，我當然非盡全力幫忙不可。我想我給的折扣應該是給足C面子了。沒想到不久之後C就死了，C給過我很多東西，一直無以為報，幸好有這個機會能爲C做一點事，比較不會覺得遺憾。
很久以前曾經覺得C太囉唆，以前C的公司和523合租辦公室的時候，偶爾一時興起去那裡晃晃，C一定會緊抓著我問裝備的問題，因為我們是同行。問完了接下來一定是推廣他的新發明--關於如何減輕裝備重量，以及如何以便宜的材料製作實用的器材等等。學長好心傳授秘方，自然不好意思打斷說我要走了，不過這樣一來沒兩個小時是脫不了身的，而且這兩小時裡面大約有一小時50分鐘都是他在講。不是不愛聽，只是C的談話內容太瑣碎，太鉅細靡遺，而且真的太冗長了，其實我也知道他一方面是真的很想跟大家分享他的獨門祕技，一方面是因為不甘寂寞。身為深受他照顧的學妹，花點時間陪陪他也是應該的，只是心裡難免犯嘀咕，因為那時我還不能體會C的寂寞。
等到我也變成一個寂寞的人，才了解C的喋喋不休有很深的涵義。後來C的公司和523分開，搬到一樓有了店面，我去了好幾次，那個時候我已經不再抗拒C的囉唆，反而可以懷著珍惜的心情聽他沒完沒了地談裝備話當年。我每次去都是準備好要在那裡耗個半天的。
今年夏天開始花很多時間爬岩，C是很大的原因。簡單地說，和C爬岩可以明顯地感受到認同與鼓勵，所以會投入更多心力去爬，證明自己值得那些讚美。不過C走了以後我一次也沒有再爬，同樣地，C仍是最大的原因。因為沒有大夜班了不是嗎？就算我想爬，也沒有人等我了啊！學弟妹照樣每週二四在政大岩場架繩，可是不會有人等我到三更半夜，只要一想到這點，我就覺得非常傷心，尤其是C離開我們越久，越是感受到這事實的殘酷。有一段時間只要我自己獨處的時候就會一直流眼淚，尤其是騎車的時候，雖然這樣很危險。C一定不希望這樣吧！他一定希望即使他不在了我們也能繼續攀岩，希望我們不要為他傷心，可是對不起，我做不到，我已經不再熱切地想要爬岩了。
照理說，當初開始熱衷於攀岩並不是因為C的關係，而是自己本身很想要爬，所以現在也不應該因為C不在而失去熱情，可是很奇怪地，我心裡有什麼已經隨著C一起消失不見，C帶著我人生的一部分離開，再也不回來了。並不會抗拒爬岩，有人邀還是會去，只是心態上變得可有可無，爬不爬都沒關係。以前我是可以為了爬岩熬夜的。對一般人而言熬夜也許沒什麼大不了，不過對我而言，我是無論什麼原因都不熬夜的人，即使明天的期末考會因此當掉也一樣。曾經開心地捧在手裡的美好事物，突然就啪地一聲被搶走，然後一切都停頓，覺得自己的人生好像空掉了，就像被騙了一樣，震驚，錯愕，無從反應，不知所措。
C剛走的那個禮拜，其實並不覺得十分傷心，大概是因為心裡不願承認這個事實。覺得自己很無情，為什麼沒有感覺？不過漸漸地，隨著攀岩活動停止、追思會、告別式一樣一樣來到，我陷入真實的絕望，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對不對？人死了以後。我不相信什麼人可以永遠活在別人心中，C死了，把所有關於他的世界也一起帶走，而且漸漸地被活著的人遺忘，即使如我在C逝去的三個月後仍傷心不已並清楚地記得他的點點滴滴，但是我知道總有一天，我還是會忘記，忘記C所付出的一切與曾經給我的感動。
這讓我想起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隱藏在草原中的深井，C掉進去，消失了，而草原依然一點動靜也沒有，就像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一樣。很可怕，但卻是事實。這個世界不會因為C死掉而停止運轉，不會因為我的傷心而停留，將來我死掉的時候一定也一樣。我大概已經不能得救了吧！從C死掉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注定了，可是我卻一直沒有察覺到這一點，等到很久以後才突然領悟。這不是因為C死掉的關係，而是伴隨著C的死而帶來的某些東西，已經深深地在我心中生了根，不能改變了。
C墜落的原因至今仍是一個謎，不過怎樣都無所謂，知道原因也不能改變事實。何況C是一個心胸豁達的人，面對任何事情都能夠坦然面對，沒有怨言，就算面對自己的死也是一樣吧！只是對我而言，大概還要很久很久以後才能夠以平常心來談論。C的墜落事件才發生不久時，有一位客人在店裡突然問我知不知道最近有一個人在龍洞墜落的事，話還沒說完，我已經覺得非常非常生氣，但又不能對客人怎樣，只好裝做沒聽到，幸好那時老闆和同事都在，同事看了我一眼，決定也裝做沒聽到，老闆及時過來岔開話題，才化解尷尬。從此我看到那個人都不想再跟他說話。這樣做對嗎？我不知道，不過不管怎麼想我都只能這麼做。
這篇文章從事情發生第二天開始寫，到現在經過三個月才完成，中間停頓很久。本來想要趁感覺最深刻的時候紀錄下來，可是太困難了，腦袋還很混亂，而且每次寫都會哭，根本寫不出完整的東西，只好暫停，等到時間過去將思緒整理好才能繼續，雖然還是會哭，不過已經比較節制，還可以寫文章的程度。這中間有一位朋友B的住處發生過火災而失去許多珍貴的東西，那時我想，你只不過是失去物質上的東西而已，C都已經死了啊！如果要我失去所有財產來換取C的生命也可以，不過就算我拿出所有的財產也換不回C，理所當然，因為C的價值遠大過於我所擁有的一切物質。雖然這對B並不公平，不過事到如今都無所謂了，只要還活著，我們都會不斷地失去各種東西，一直到死亡抓住我們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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