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久沒爬山了對不對?過年的時候和我去郡大社吧!我要帶中研院的同事去做調查,你可以順便去玩玩。」T說。
「喔~好啊!那要走中之線進去嗎?」六年前走過中之線,不知道現在路況怎樣了?很令人懷念。
「中之線不行走了啦!地震加颱風,早就塴得光禿禿的,要溯溪進去。」T對我說明了路線,其實我還是不太清楚,不過應該蠻好玩的。
於是大年初三的晚上,T的兩名同事—C和W就開車到汐止來載我,T會在水里與我們會合。W一看到我就說:「我認識你。」什麼?可是我不認識你啊!W提醒我她是在羅娜見到我的,我才想起來,山徑健走時在羅娜國小探望五元的人裡,有一個就是她,而她是第一屆古道大縱走的女勇士。世界真是小。
到達水里的時候,T已經在水里的網咖上網了,先採買一些糧食,我們就往地利進去。T說這次只有三天,到郡大社要五天時間不夠,改去三天可以來回的巒大社,今晚要住在布農族朋友古大哥家,在丹大林道合流坪的一個渡假農莊。七年前我和T走關門西稜出七彩湖,下山時遇到豪雨,丹大林道坍方不能下去,我們就在七彩湖登山口工寮厚顏無恥的住了三天,因而結識古大哥,後來T因為常到南投做調查,因此一直與古大哥有連絡,成了好朋友。
在一片漆黑中到達農莊外頭,一點燈火也沒有,T認為古大哥可能不在,所以決定先在車上睡覺。我們費了一番功夫把座椅調整到舒適的程度,就在車裡睡了。當時氣溫頗低,正值寒流肆虐,我穿了很多衣服,所以不覺得冷,但是睡到半夜卻越來越冷,T起來開暖氣,但是因為車子沒在動,所以也沒暖氣,實在是很痛苦,但是也沒辦法,只好忍耐到天亮。
天剛亮不久,我看到車窗外有一個原住民騎著野狼經過,還猛往車裡瞧,開門一看,是古大哥!!原來他一直都在家,只是昨晚太晚了沒開燈,他一直納悶為什麼我們沒到,於是天一亮就騎車出來看,才發現我們竟然睡在外頭,其實就算古大哥不在,我們也可以自己進去睡的。那我們到底為什麼要睡在車上讓自己冷得要死啊?
把所有的「雞絲」搬到古大哥家的院子,然後開始烤火曬太陽,真是太舒服了。因為昨晚都沒睡好,T決定先休息一會兒再說,我順便逛逛這兒。這裡叫做「蘇斯共香草園」,顧名思義,就是種了很多香草啦!有薰衣草、百里香、迷迭香、香茅草等等,不僅可以泡茶,還可以拿來做料理、做餅乾什麼的,其實光是捏在手上聞起來就很香了。
到了下午,天氣轉陰,風也變大了,這種天氣顯然不適合上山,所以T決定在這兒多住一晚,隔天一早出發,改去近一點的丹大社,因為只剩兩天來不及去巒大社。我隨著古大哥到農莊後頭的山丘上拍照,從山頂可以俯瞰整個農莊與泥沙滾滾的濁水溪,非常美麗,下山時我們還看到對面的干卓萬山塊覆蓋著白雪,看來這幾天高山上又下雪了。
第二天我們都睡到很晚,古大哥一直嘀咕著我們怎麼還在睡,上山要來不及了,但我們都不為所動,我是第三個起床的人,最後一個當然是領隊T。T說不急,我們不去丹大社了,改去更近的諾袞社,所以下午出發還來得及,於是我們又繼續閒晃起來。三天的行程已經用掉一天半了,我們竟然一步也沒有走,還在農莊渡假,吃吃喝喝,會不會過太爽了?
因為正當過年期間,不時有遊客來玩,我們四個人閒閒沒事做,就充當起店小二來,幫忙端端菜什麼的。T更是自動晉身為解說員,與遊客LDS〈台語—撹豬屎〉起來,唬得遊客們連連點頭稱是,還不時投以讚嘆的眼神。更神奇的是,幾乎每一批進來的遊客都有人認識T,因為遊客大多是附近布農族的親朋好友帶來的,T又在此地出入多年,認識的布農族很多,遇到了總要LDS一番,也因此我們一直遲遲無法出發,到了下午三點,終於不得不出發,因為再晚就哪裡也去不成了。
我們開車到三分所,從房屋後方開始走路下坡,有點陡,但是很好走,兩個小時就到溪邊,也就是今晚要紮營的地方。這裡柴超多,可以升個燒不完的熊熊大火,沒爬過山的C非常興奮,簡直想把那片木材場燒光,看來C可能天生就有縱火癖。隔天輕裝上對面的稜線,接到中之線警備道,然後順著走一小段就到諾袞社,C與W除了忙著測量石板屋與拍照,更不時的鬥嘴抬槓,真是有趣的兩個人。
做完測量我們就直接重裝上三分所,然後到古大哥家道別,正好順便吃了晚餐,基於禮貌,免不了還要陪古大哥聊聊天、喝喝酒,順便討論下次到郡大社的計畫,T想要雇用兩名原住民一起進去,就是古大哥和他號稱「獵王」的堂哥,一方面自己可以輕鬆一點,另一方面也比較可以掌握路線,因為據說獵王在警備道崩塌以後,曾走水路到郡大社一帶打獵,對那附近的地形很熟悉。C與W隔天還有事,就先走了,我和T繼續陪古大哥和他兒子喝酒聊天。
半夜十二點多,終於跟古大哥一家人道別,開車回台北了。我問T郡大社要幾天,「很想去對不對?至少要五天。」T說。「對啊!可以跟獵人上山耶!不知道老闆會不會讓我連休六天?管他的,問問看吧!」
三個禮拜後,我們四個人又出現在古大哥家,不過這次是在地利,不是休閒農莊。跟古大哥和獵王討論過行程之後,我們又到水里鎮上逛,其實我們應該早點睡覺的,因為明天開始就要連操五天了,尤其明天是最操的一天,可是T說他不習慣早睡,我們只好陪他出去,後來我們都覺得好累,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晚上睡在古大哥家,寒冷的一夜,沒睡好,更後悔不該出去水里了。
第一天的行程是先開車到雙龍林道盡頭,然後停車步行,切上廢棄的人倫林道,翻過治昴山鞍部,然後陡下1200公尺到郡大溪旁紮營。聽起來很簡單,走起來就可怕了。獵王速度超快,兩三下就不見人影,我們只好苦苦追趕,幸好古大哥一直耐心的陪我們「慢慢走」。當我們終於快到溪邊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所以最後一段是摸黑走的。這天總共走了整整10個小時,累死人。
到溪邊的時候,已經有一群獵人在那兒聊天吃東西,是古大哥和獵王的朋友,他們正好煮了一鍋白鼻心,便叫我們過去吃,我靠近一看,白鼻心的頭還在鍋子裡呢!有點嚇人,不過我還是拿了一塊肉吃吃看,挺好吃的。我們也煮起自己的飯,吃飽之後,圍著營火休息時,獵人突然神神秘祕的叫我們去吃一樣東西,我看不出來是什麼,只知道是生的,古大哥說是羌的肝,要沾哇沙米吃,我試吃了一塊,非常好吃,一點腥味也沒有,有點像吃生魚片,但是比生魚片好吃很多。
第二天早上輕裝到對面的LITU?社做測量,LITU的石板屋分得很散,我只看到兩間,但整個河階平台很大,非常漂亮。中午回營地吃午飯,原住民非常喜歡吃米飯,他們認為要吃飯才有力氣,古大哥說看一個人吃多少飯就知道這個人體力好不好,蠻有道理的。正好我也是愛吃飯的,雖然我體力不好,但中午能夠吃到飯還是很高興。午餐完畢之後沿溪下溯到主流,再上溯二小時到營地。獵王仍然跑的飛快,古大哥則一路照顧我們過溪,其實溪水不大,自己都可以走過去,但是W有點怕水,古大哥就不厭其煩的拉她過溪。
三點左右就到營地,獵王早等在那兒,準備大顯身手,要去打獵。T和C和古大哥決定輕裝往前探路,因為之後的那一段溪谷從地圖上看起來會是峽谷,古大哥沒有來過這,而獵王忘記自己有沒有來過,所以只好實地去勘查一番,以確定明天的走法。我和W趕緊把握這大好的時光,跑到營地對面去泡溫泉,然後躺在石頭上曬太陽,真是太愜意了。
傍晚探路的人回來了,溪谷還很寬,可以走,上切的地點也決定好了。不久獵王也回來了,還帶著他的戰利品--一隻小山羊,不愧是獵王,沒有讓我們失望,今晚可以加菜了。古大哥馬上著手處理山羊,先把羊放在營火上燒,一邊用木頭把燒焦的毛括掉,或用手搓,毛都燒光之後,把羊帶到河邊清洗、肢解。後來我們的晚餐就多了一道羊肉湯,我有點意外山羊肉完全沒有腥味,而且很好吃。
想起以前在砲台山香菇寮曾遇到兩名獵人,他們也請我們吃山羊肉,但是那個味道光是聞到就很想吐,只能用「惡臭」來形容,往鍋裡仔細看,黑色的湯汁,連毛都原封不動的連在皮上,簡直噁心斃了,根本沒人敢吃,但我們推辭不掉,只好萬般不情願的收下,最後還要很累的偷偷跑到很遠的地方倒掉,以免被獵人發現,傷了他們的心,真是不堪回首的經驗。我私底下懷疑,該不會是那個肉已經臭到連獵人都不太想吃,才會硬塞給我們吧?總之,那個餿水跟現在吃到的山羊肉比較起來,簡直是天差地別啊!
第三天換成輕裝,繼續溯溪,水流比昨天深一點,但仍可以過,到了要上切的地方,我們就把涼鞋換成登山鞋開始陡上,不久就接到警備道,真令人懷念,當時的景物我還依稀記得,因為這一段路我來回走了三次,為了找T。當時T不知為何一個人落在最後面,走了一個多小時之後,我發現T不見了,就往回去找他,一直走到郡大社,也就是前一天的營地,才看到T,我還很生氣的跟他吵了一架。從沒想過我這輩子還有機會再來郡大社,來憑弔T當時迷路的地方,T特地叫我幫他在這裡拍張照,以紀念這難得的事件。
明朗的陽光灑在傾頹的石板上,屋旁的數顆櫻花正盛開,抬頭仰視,藍色的天空中嵌入了串串的雪白梅花,極目四望,枯黃的草叢裡清晰的浮現遠方的玉山,此時的郡大社呈現出一種時間靜止的美,與當時的印象似乎是不同的地方,然而它確實是郡大社,是一個時間不再流動的地方。
獵王在此射中一頭山羊,當場就去頭、剝皮、去骨,只把肉留下,減輕重量。昨晚獵王打到的水鹿還擱在河邊尚未處理,在太陽曝曬下恐怕有腐敗之虞,於是就和古大哥先回營地處理,我們做完測量再自己回去。
測量完畢,一邊下山,一邊聽著T、C和W抱怨著說,要是老師真要來這麼操的地方開挖〈日人曾在郡大社挖到石棺〉,那他們準備辭職不幹!確實,有登山經驗的人想到郡大社都不是件簡單的事了,更何況要帶挖掘工人來,再加上大型工具的搬運、龐大的糧食消耗,非有大量的資金供應不可能辦得到。我們開玩笑說,老師得先把中之線警備道整修好才可能開挖。
走在溪床上的時候,發生了一件悲劇,我突然跌倒,右顴骨重重的撞到石頭,雖然一點皮外傷都沒有,也沒有烏青,但是非常痛,連頭裡面都會痛,也許有一點腦震盪,然後右臉就慢慢的腫起來,講話或笑的時候就會痛。我想我可能在無意中得罪山神了,反省自己這次上山的心態,似乎是有些輕率,不像從前那樣虔誠,所以山神給我一點警告。還好不是直接撞到頭或撞到眼鏡,山神總算對我還不錯,我想我該謝謝祂。
回到營地,獵王和古大哥已經將獸肉處理完畢。古大哥告訴我們,營地遭到烏鴉襲擊,一些糧食已經被吃掉,裝備到處散落,一片狼籍,他剛剛才把鍋子收集起來洗乾淨。沒想到這裡的烏鴉這麼兇猛,以前也曾經在溪谷中看到烏鴉,但從沒有被襲擊的經驗,可能是沒有長時間離開營地,給烏鴉可乘之機吧!這次算是學到一個教訓:離開營地時一定要把東西收好,食物藏起來。
晚上又吃到美味的鹿肉,古大哥說山肉很補,吃過之後眼皮會腫起來,難怪這兩天每個人的眼睛都腫腫的。其實山肉有一種特殊的腥味,熱的時候吃還可以忍受,冷掉的時候就需要點勇氣了。不過也許任何肉都有其獨特的氣味,只是沒吃過的就覺得腥,吃習慣以後就不覺得了,因為在最後一天時我還蠻懷念鹿肉的呢!
第四天早上T帶著C和W到營地對面稜線的伊巴厚社測量,我因為頭痛,所以留在營地休息。雖然以前曾經去過,有機會還是想再去,但是想想自己的狀況,還是別逞強。古大哥和獵王也留在營地,不是陪我,而是要烤肉乾。生的肉太重,背起來很累,所以他們做了一個架子,下面升一堆火,把肉放在上面燻烤,烤乾的肉會變得很小、很輕。
在熾人的陽光照射下,我們到處尋找陰影躲藏,最後古大哥跑到樹林裡的獵寮睡覺,獵王則在燻獵物的架子附近躺下,我暫時還不想睡,就到溪邊找一塊大石頭坐著寫紀錄,寫了一陣子就抬頭看看其他人的動靜,卻突然看到獵物架那邊的火似乎大的不尋常,烤獵物時會讓火燒到肉上面嗎?於是我趕緊跳下石頭,走到獵王身邊叫他,「獵王!肉燒起來了耶!」獵王轉頭一看,馬上跳起來奔向獵物架,一邊用布農語大聲叫古大哥過來幫忙,一邊用手把正在燃燒的架子翻倒,拯救燒焦的獸肉。我不像獵人那樣不怕火,只能站在旁邊看,古大哥提了幾趟水把火澆熄,獵王將肉收集起來檢視損壞情形,有些只是表面燒焦,把黑色碳化的部分刮掉還可以吃,但是有些就焦到無法挽回了,像是幾隻原本就乾巴巴的飛鼠,已經燒到斷手斷腳,慘不忍睹了。古大哥和獵王一邊用石頭刮著燒焦的肉,一邊用布農語聊天,還不時發出笑聲,獵王以一種非常生動的神韻模擬他把這焦肉拿回家的情形,「本來很高興有山肉可以吃,拿出來看,怎麼這麼黑?你到底會不會烤啊?」古大哥說要是以前有老人在的時候,發生這種事,他們一定會被罰一、兩餐不准吃,他們的父執輩都是受日本教育,非常嚴格,而且這也是他們自己太不小心,浪費了動物。
看著他們不停的刮著焦肉,我漸漸睏了起來,就跑到一顆細細的樹下睡覺,儘管日正當中,一點遮蔭也沒有,我還是睡著了,睡醒不久,其他人也回來了,把「火燒肉架」這件事告訴他們,大家都覺得很好笑。吃完延遲的午飯,我們慢慢下溯,回第一天的營地紮營。
最後一天要陡上1200公尺,接廢棄的人倫林道,翻過治卯山鞍部,然後陡下到雙龍林道。我們決定凌晨三點起床摸黑走,避開上午熾熱的太陽,還可以早點下山回台北。這樣的走法果然比較不累,早上10點我們已經走在人倫林道上,中午休息兩個小時午餐,獵王一時興起,講了好多以前的趣事,不但模仿聲音,還表演動作,真是非常生動有趣。下午三點已經回到停車處,也是10個小時,很久沒走這麼操的行程了。
我們又到古大哥的休閒農莊去了,因為地利沒水不能洗澡,正好古大哥也要上去,但他要先陪獵王喝點「小」酒,我們不確定獵王是否歡迎我們,所以就自己先到農莊等古大哥。獵王一直很酷,我都不敢跟他說話,不過從古大哥口中得知,獵王其實很幽默。中午在獵寮吃午餐時,從他講話的樣子就看的出來。
到了農莊,先見到古大哥的大兒子DORI,他正在搬竹子,看到我們很開心。我們對這裡的地形已經瞭如指掌,一切自己來,先洗個澡,換乾淨衣服,然後古大嫂煮了一頓美味的晚餐,我們就一邊烤火一邊吃飯等古大哥回來。回來時古大哥喝醉了,一直重複問我們吃過了沒,其實只有他還沒吃,聊天到晚上10點T才告辭,我們就開車回台北,結束了這趟郡大社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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