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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通常不會出現在星期五晚餐的座位上,但是她今天太陽還沒下山就回家。我一隻襪子還留半截在腳上,正在跟雪泥講電話時,就聽見瑪麗亞用驚慌的聲音說:「太太妳回來啦!」。
瑪麗亞因為地板的灰塵還沒拖乾淨,晚餐要用的菜餚都還躺在冰箱沒有解凍,洩露出手忙腳亂的罪惡感。
我從螺旋狀木質扶手的中間空洞往下窺探,看見我媽的手指,隨著她哼著的音色,在樓梯扶手輕跳著。雖然她只是含糊的咿咿呀呀唱著不知名的曲子,卻已經讓我覺得毛骨悚然。
別說我是不孝的女兒,對於母親的歡快居然不感到欣慰,而是在我們的房子裡發生這種狀況,是一件多麼詭異的事情,我想連遲鈍的瑪麗亞都發覺了。
我媽的愉快一直持續著,在她把滷雞翅端起來啃的時候尤其明顯。她就是忍不住把雞翅當成長笛那樣,手指不斷彈躍著看不見的音符。她真是開心,開心得叫我害怕。
我想不出有什麼事能敲開她的笑穴,不騙你,那真的跟椰子差不多堅不可摧。不久前她才剛升任主管,我的爺爺奶奶早就過世,她唯一的妹妹已經嫁到瑞士好些年,我的數學也仍然不及格。她有什麼好高興的?
我把湯匙裡的貢丸含進嘴裡時,突然想到,該不會是那件事吧?
貢丸的油脂在我舌尖擴散,我媽的笑意在剛換膚過的臉皮擴大,然後她喝完最後一口湯,微笑看著我,我知道是時候了。
「呃,我跟李叔叔,也許,我是說也許,還沒有做最後決定。我們可能在年底前到美國結婚」我媽有點羞赧說著不確定的消息,事實上她根本就已經篤定會發生這些情節。自從未婚生下我之後,她就放棄當個懂得冒險的人,什麼事情都按著計畫來。
她會用那樣的語氣宣佈這件事,不過是想先探測我的反應,再進行下一個步驟。如果我滿心歡喜祝福她,就可以來個相擁而泣。要是我摔下筷子躲進房間不出聲,或是冷凍我臉部所有的表情,她也許會憤怒咒罵或用淚水圍剿我。至於要採取哪種攻勢,這就要看她高興了。
我淡淡回應:「為什麼要老遠跑去美國,台灣不能結婚嗎?難道他結過婚,怕犯重婚罪?」。
我媽瞪著我看了數秒,用嫌我潑冷水的語氣說:「因為他有綠卡,這樣一來我就可以順理成章也弄到美國公民資格」。
「當美國人有什麼好,恐怖份子專炸美國人」我低聲說著,不敢抬頭看我媽的表情。
「小孩子懂什麼」我媽拋下這句話,吩咐瑪麗亞把餐後水果端上來。
當她又把我貶回小孩子那一國,我知道被尊重的時刻過去了,即使頑強反對,她還是會照自己的喜惡去做。她本來也只是告知我,不久的將來會發生這件事,根本沒有尋求我同意的打算。
當她女兒十幾年,我很清楚,她沒有那麼民主。
這就像小時候,她會滿臉和善跟興奮閱讀菜單寫什麼的我說:「要吃什麼啊?吃海鮮焗烤還是菲力牛排?」。
然後當我吞嚥口水,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說:「海鮮焗烤」。她的臉色馬上暗下來,比被烏雲遮住的太陽變化還要快速,冷冷說:「蝦子也不知道新不新鮮,我看吃菲力牛排好了」。
這樣的遊戲重複了幾次,直到我失去陪著玩的耐性後,當她興高采烈要我點菜時,我學會看著刀叉或餐巾說:「隨便」。
我媽嫌惡地看了瑪麗亞一眼說:「我不是說過好多次,蘋果削了皮要泡一下鹽水嗎!怎麼老記不住,笨」。
「那瑪麗亞呢?」我說。
「瑪麗亞怎樣?」
「妳結婚以後還要瑪麗亞嗎?」
「她還是一樣待在家裡幫忙啊!我去美國的時候,家裡沒有人怎麼行」我媽似乎覺得不該拿這種白痴問題煩她,她結不結婚關菲傭什麼鳥事。
而且我注意到她說「我」而不是「我們」,也就是說,當她去結婚時,我會被獨留下來。
我知道牽扯到瑪麗亞身上很愚蠢,或許我真心想問的是:「那我呢?」。
但是我硬是咬緊牙齒,攔住衝動不想說出口,說了只是更被當成長不大的小孩,只有小孩才會擔心被媽媽拋棄。
看著我媽跟李叔叔講電話的眉開眼笑,我想,關於數學考不及格那回事,她不會再當那是個問題了。她現在比較在乎的是婚紗該在國內訂作,還是去巴黎挑選名牌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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