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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著過馬路的時候閒得發慌，認真跟自己商量未來或下一分鐘的許多可能性。
是否該在沒換綠燈前就搶在所有人之前走過去，擋在某一部車的保險桿前面？到底要不要去對面的補習班上課？不去又該上哪裡去創造美好的幾個小時？
我深深為自己的短視感到可悲，能想的也只是眼前，連明天都握不住。
在人們擠進斑馬線的條紋間過馬路的時候，抬頭環望了四周的商店招牌，我覺得很孤單。這麼多能收容過客的地方，沒有一個空間是我有縫隙能融入。
我瞥見混在諸多張牙舞爪招牌裡，樸素如課本封面的補習班招牌，浮現一絲讓人驚訝的欣慰。於是我過馬路朝補習班招牌底下走去，邊走邊牽動嘴角。
這很可笑，像是討厭孤兒院，卻又無法自力更生的沒人要小孩。縱使不願意留下，又能如何。
小兔仍然坐在老位子，桌面一瓶養樂多。她聽見我坐進椅子的唧嘎聲響，回頭對我笑了笑。上次補習班放學遇上雷陣雨，我問她要不要一起撐傘到捷運入口，她看著四處逃竄的行人，靦腆點點頭，頭上的髮挾滑下來垂在前髮邊緣。
傾盆倒下來的雨搭配狂吹的風，她垂掛髮挾的髮絲搖晃得很激烈，身上的白制服衣袖被雨點浸溼，那些水份使布料看起來像撈金魚的紙般薄弱。
不知道我身上的制服看起來又是怎麼狼狽？
幸好我穿了深藍毛背心，不然就得後悔不該穿土黃色內衣，更不該順從我媽那「學生該保守樸素一點」的蠢意見，而買這麼件十年前款式的內衣。
我媽不只一次，事實上是每見必問：「發神經啊，夏天穿什麼毛背心」。
「大家都這樣穿啊！又不是只有我」
不是我們新陳代謝好不怕熱，而是為了遮住學校不准穿的深色內衣，只好勉為其難罩上冬天的制服毛背心。反正校規本來也神經病的要我們再穿件小背心遮住內衣輪廓，既然都得耐熱，還不如能任意穿性感內衣，爭取一點點違規的快感。
平常都是假日來補習班，所以穿便服，那天因為調課，所以學校放學直接就奔波來補習。因此我們能穿著相同的制服，撐傘走五分鐘短距離。
在學校裡這樣的累同不曾有生命共同體感覺，因為全校都跟妳穿得一樣。但是在人跡混亂的站前廣場，困於滂沱大雨中，竟有點諾亞方舟裡一對同種生物的錯覺。
我相信小兔剛才的回眸一笑，是表示她也記得那天在雨中的患難與共，並且認為那樣的五分鐘記憶值得留下來。
這天我待在補習班，仍然對考卷上的數學題目毫不負責亂塗亂寫，如果什麼都不寫，沒交出考卷是不能下課的，這是規定。
但是實際上真正使了點專心做的事，只有收集小兔飛落在我白色桌面的髮絲。我沒有要靠頭髮施法詛咒她的意思，只是不經意拾獲她的一根半截茶色、半截黑色的頭髮，覺得很有意思。我總共撿到三根，長短不一，便無聊地將它們排一列，比較顏色漸進層次的差異。
我不是變態，沒有把頭髮夾在講義裡帶回家，那只是乏味數學課的消遣。下課我就把它們撥落地面，毫不吝惜讓它們隨空調氣流散去了。
隔兩天，我照例把跟小兔之間發生的瑣事告訴雪泥，包括她問我有沒有帶衛生棉那回事。
除了雪泥之外，我不能放鬆心情，跟任何看起來可靠的人說這些事。
因為她們可能會問：「妳是拉子嗎？」。如果我回答不是，她們也不會放過我，一定會舉出各種可疑跡象逼我承認，這樣壓力好大。
雖然在我們學校女生愛女生沒什麼了不起，我甚至聽說某個女老師跟學生搞師生戀。我並不厭惡加入拉子族群，搞不好這樣我反而比較不孤單。
我唸幼稚園的時候，就是因此加入不吃青椒集團。雖然我並不討厭吃青椒，但是這樣他們才會當我是同一國的人，肯找我一起玩堆沙堡遊戲。
話說回來，不加入拉子族群的問題在於，我不是。
我可以假裝討厭青椒，做出聞到那味道就反胃嘔吐的表情，但是我沒辦法演得很像個拉子，做出對女生強烈渴望的油亮眼神。
如果我冒險披一件假皮混進去濫竽充數，被識破的可能性很高。就像我媽常說，假的LV皮包仿得再精緻都逃不過她的眼睛。我相信拉子們也有類似的鑑定能力，而且聽說她們十分仇視欺騙她們的冒牌貨。
雪泥聽完我跟小兔的補習班情境，嚼著碎冰塊說：「搞不好妳有當T的潛質喔？」她幾乎整個夏天都在嚼冰塊，咖啦咖喇，似乎在培養粉碎某種東西的決心。
「是嗎？我看妳是嚼冰塊嚼昏頭了」
「妳偷偷關心她，想幫她撐傘，想保護她，這是T的典型習性。我老公連我被蚊子咬都會很心疼呢！」
「妳是在炫耀妳們有多恩愛嗎？」
「哈哈，被妳發現了…說真的啦，我覺得妳是喜歡她沒錯，妳摸著良心仔細想想？對不對？對不對對不對呀…別想否認」雪泥伸手從製冰機裡抓出一把碎冰，嘻鬧著朝我扔來。
我衝過去抓了一把碎冰反擊：「我沒有良心，也不是拉子」
「不是拉子就不能喜歡小兔了嗎？誰規定的？她那麼可愛，如果我是T也會想追她」
「笨蛋，我不是T啊！」
「也對…之前跟小兔在一起的毛呆，是個T到不行，走路臉上都寫著T的T…如果那是小兔喜歡的型，那我們都不合格耶！」
雪泥拍拍我的肩膀，發出想弄掉牙縫果肉屑那樣的嘖嘖聲說：「真可惜…」。
「就跟妳說我沒有喜歡她嘛！神經病……」我對著她溜走的背影大叫。
晚自習結束，我們穿過校舍後面的幽暗小徑，夏天的煩人蟲子叫個不停，有隻黑色五塊錢銅板大的鬼東西停在雪泥手臂上，把她嚇得拼命甩手尖叫。
我們通常選擇不常有人走的近路，雪泥希望快點回到寢室，可以躲在上鋪床位跟她老公甜言蜜語。我沒有什麼話好跟誰講，也懶得聽我媽的教悔，所以電話經常關機。
驅使我這麼快速跑回寢室的原因，只是討厭排隊等待洗澡。正確的說法是，我討厭任何需要排隊的等待。雪泥說這是獨生女的通病，我倒是不覺得。
我進了慣用的第二個澡間，水流經過我的鎖骨往下滑到小腿時，門外才多出許多吵鬧的聲響。大家該是如常，學站在枝頭成一排的鳥兒，對著鏡子，開始沾水啄理自己的羽毛。
在啪咑咑水聲中，我記起小時候有一隻螢光綠色的鳥兒，牠是母的，所以好長一段時間，我一直以為所有的鳥都是母的。現在想想，那就跟錯以為全世界都是女人同樣愚蠢。
後來那隻叫皮皮的鳥死了，硬直直躺在鳥籠下面，我還跑去跟我媽說：「媽咪，皮皮睡著了，給牠蓋被子嘛！」。
我在小學三年級的作文課寫過皮皮的故事，當然也順便提起我以為鳥都是母的，還有不知牠死活的笑話。
當時同學都笑翻了，我想製造的引人注意效果達到目的，但是我記得當時並不覺得高興，後來就不再跟人說這件事情。
我到現在還是弄不懂自己的心態，明明想跟人接近，但是發現自己在做著討好別人的行為，就無端厭惡得要命。
也許我憎惡的是關於「討好」這種厚臉皮的行為，所帶給我的鄙薄感，受不了自己那麼沒品。
我曾經在雜誌上看過一篇報導，專家說獨生子女都有不安全感，害怕寂寞。所以會不自覺討好父母或周遭的人，下意識希望搏取所有人好感，生怕變成被單獨拋下的那一個。
如果專家說得沒錯的話，那我該是在小學三年級的作文課，就睜開眼皮醒過來。因為我從那時起，就開始討厭我媽，一點都不想照她的吩咐去做任何事。
但是我缺乏造反的勇氣，在心底嘶喊、咒罵了近十年，在她面前還是屁也不敢放一個。否則我也不會進這所傳統女校了。
我知道自己不愛唸書，不是會為了考高分焚膏繼晷的材料。所以我覺得該去唸職校或專校，試著找尋有興趣的事物鑽研，而不是留在升學優先的高中裡悶死自己。
但是只有我這麼想並沒啥用，我是我媽的財產，就像遊牧民族的牲畜一樣，主子才有權力決定我的生死。她高興把我拴在哪兒，我就只能在那半徑畫成的圓圈裡活動、吃草，即使那並不是適合我食用的草。不吃，就餓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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