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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了錢妳就給我好好上課，要是翹課跑出去玩，補習班會通知我，聽到沒有，妳的數學再繼續爛下去就真的完了」我媽習慣用電話搖控著自己的女兒，並且算得極其精準，就在我走出校門還沒到公車站牌前，手機立刻響起她的嘮叨。
我並不想去補習班浪費青春，雖然我是否擁有青春這蠢東西，仍然很可議。但是不去那裡吹冷氣，我也不知道該往哪裡走才不算無所是事。
說穿了也沒什麼好在意，反正我每天在學校也是無所是事，不過是寫考卷和腦袋一片空白瞪著老師看。但是妳不在乎的東西，偏偏大人都認為很重要。因此無所是事變成一種要命的墮落。
所以妳不該看電視，不該跟同學講電話，不該看課本或參考書以外的讀物，這些都包括在「無所是事」這條害蟲的營業項目之一。牠們會啃蝕掉妳奮發向上的決心，動搖妳考上知名大學的鋼鐵意志，妳就成為廢人。
捷運發車的滴嘟聲催促我，別繼續「無所是事」地討論何為「無所是事」。因為有些東西是不等人的，例如捷運列車。
我初步決定先乖乖上兩個禮拜課，等到跟同學混熟一點，再找出翹課的旁門左道技巧。也好，就試聽新老師的恐嚇手法，有沒有比上一個有創意。
之前的老師故作瀟灑扔下白板筆後，都會指著天花板的一點，撂下一句：「這種題目要是再出錯，妳就完蛋了」。我希望這裡的老師能耍些新招術，取悅苦悶的學生，例如我，否則我媽的錢花得一點價值都沒有。
在補習班樓下買了雞排和珍奶，排在長長的隊伍後面等著擠進電梯的窄門。雞排的味道跟其他人手上的便當、炒麵、三明治混淆成一種前所未有的可憎氣味。這裡比我之前的補習班規模大多了，可憎氣味也就更濃烈。
我怕再繼續排隊下去，會有衝動不想同流合污，而把雞排扔進垃圾桶裡。於是放棄跟別人組成一條人龍，等待不知道何時進得去的電梯窄門，轉身晃進角落的樓梯，一步一步踏著沉重的腳板往上爬。
心裡無聊發想著，要擠進大學的校門，都比要進那道電梯窄門容易的謬論。
走在我前面的女生，腳下一雙髒得剛好的粉藍色帆布鞋，一大截米色襪子黏住她上下扯動的勻稱小腿肌肉，跟她手上拎著的大瓶養樂多顏色很速配。
就在樓梯轉角處，她的養樂多，而且是大瓶的，離開她甩動的手掌，往後飛向我身體而來。幸好她的襪子事先引起我注意，所以我看見養樂多的飛行方向，反射性閃躲開來，讓養樂多隨著她的輕聲驚叫彈跳滾落樓梯。
「對不起」她尷尬跑下去撿拾養樂多，紅著臉跟我致歉。
她的臉比似曾相識再多一層印象，如果記憶沒有混淆，她應該也是我們學校數目不龐大的學生之一。
我某天午睡時曾經想過，如果每個學校是一個國家，一旦發生戰爭，以我們學校的人數，一定打不贏附近的高中和商職。
妳只要用普通的步行速度，走個十幾分鐘就能繞我們校園一周。生活圈小得可憐，整天像雞籠的雞走來走去，每個人都見過每個人。
也許只是在餐廳、寢室的紗門裡外、禮堂樓梯擦身而過，但是太多次的擦身而過後，臉孔在眼前磨來磨去，明明不認識也變得不陌生。心血來潮瞥一眼制服領子，就知道是國中部或高中部，不知不覺就連哪一班都清楚了。
我又仔細看了這女生兩眼，不只辨識出她跟我同校，連名字也跟著浮上來。因為雪泥有次用下巴遙指迎面而來的她說：「分組教室不是畫了個傘，下面寫了兩個人的名字？她就是那個小兔」。
我對那支可愛的小雨傘和那兩個並肩依偎在傘下的名字，每次去過分組教室上課後，好奇心就會膨脹擠滿腦袋，然後又逐漸淡忘，從沒有認真找過答案。
不像認定自己愛女生的雪泥，總是對校園裡哪兩個女生又配對成功的消息，有著拉扯麥芽糖般綿長的興趣。
經過她那次的私下指證，我記住這女生的臉。倒是沒想過會在學校圍牆外，遇見這張臉。而且還差點被她用養樂多謀殺。
每個補習班的空調都像北極，彷彿要學生知道，我們因為繳了不少電費，所以收費很合理，絕對不會讓妳們流一滴妨礙學習的汗。當然這裡也跟別處一樣冷，沒有人情味的寒冷。
我想在教室裡找塊溫暖的區域，於是前後左右走了一遍，發現根本白費功夫，走到哪兒溫度都不變的冷颼颼。
那個叫小兔的女生跟破了嘴的養樂多，很快找到她們要的位子，算起數學習題來。我想那裡應該還不錯，於是挑了她後面的一塊桌面放下雞排和珍奶。
就在老師出現前幾分鐘，一個瘦扁的女生擠進小兔旁邊的位子，小聲跟她說了幾句話。我想起雨傘圖案下的另一個名字，毛呆，那個跟小兔是一對的毛呆。該不會是她吧？
老師胡亂畫了些什麼我一點都不瞭解，除了我恨數學，究竟前面坐著的兩個女生，是不是傳說中的毛呆和小兔，大塊大塊分走了我的注意力。
有那麼兩次，瘦扁女生貼近小兔的耳邊說話，又拿條條給她看，那種親暱讓我覺得她們該是一對錯不了。但剩下的時間，包括下課，她們的舉止如果放進昆蟲觀察箱，用放大鏡來看，妳會認為那些偶爾交集，磨蹭細腿或觸鬚，是僅止於同學的禮貌。
我把遇見小兔的事情告訴雪泥，當時她正挑撥纖細的神經，在幫她親愛的老公編織一條幸運帶。她很神聖不容輕蔑地說：「這是我第一次做斜線以外的圖案喔！我還要把她的英文名字和生肖動物弄在上面」。她出奇認真，彷彿那是建造101大樓那樣繁浩經典的工程。
因此，在我打擾她的時候，她懊惱低吼了句：「Shit，又弄錯了」。然後鼻孔吐出兩管氣，壓住要燒掉繩子的怒火，繼續把不同色的線穿插來去。
「我覺得坐在她旁邊那個女生好像不是毛呆」我說。
「毛呆跟小兔早就是過去式了，毛呆喜歡上一個國二的小妹，就分啦！」雪泥不帶任何感情或遺憾說著，好像這就跟偶像明星的緋聞上報一樣稀鬆平常。
我也沒有為小兔感到難受，畢竟被拋棄的人不是我，難過顯得做作。
但是隔幾天去補習班的時候，見到小兔那粉藍色的帆布鞋，突然覺得粉藍色看起來不開朗，而且她的鞋不算剛好髒了，那些髒印子有著被蹂躪過的氣氛。
從後面看起來，她穿過髮絲斜托著腦袋的手指關節，透露出無奈和悲傷。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心理作用，對於她被硬生生拋棄所產生的憐憫。
不愉快的印象通常不容易磨滅。像我，從小到大遇過的事裡頭，現在如果你數1.2.3.要我立刻說出一個來，八成是那些陰霾心傷、沮喪受挫的部份會搶先從嘴裡冒出來。
而發生在小兔身上的悲劇，像攜帶式抽取濕巾，我已經抽出來了，即使勉強塞回去也不能跟原來一樣平順，沒法當作沒發生過。這是我想要一張卻抽出兩張濕巾，怎麼樣都塞不回小包裝袋裡時，突如其來得到的生活學問。
總之，妳就是瞭解事情的前因後果，她嘆口氣，妳就自然聯想到那一段危害她心靈的過去式。所以對她可能包藏沮喪的細微舉動，無法視若無睹。
於是我注視著她，留心風吹草動的痕跡，不是想伺機伸手攙扶她，只是一種讓自己安心的檢查動作。就像把傘插入店門外的傘架時，會不經意回頭多看一眼，彷彿多關心一點傘就不會被偷走，雖然一點屁用也沒有。
我會忍不住想：喔，她笑了，心情很不錯，那些惱人的事沒有絆住她。
喔，她丟掉養樂多瓶的力道大了點，她又想起那個讓她嘗到苦水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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