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比較喜歡聽女孩子唱的歌,或許因為同性的歌手更能喚起認同,相信大部分的人都是這樣吧?
國中的時候很迷中森明菜,那時的台灣還沒有像現在這麼發達的哈日事業,找她的聲音很辛苦,總得買盜版的、相片印刷不清楚的錄音帶。那時因為迷她,順帶聽到了很多日本女歌手的聲音,她們的歌聲交錯了幼稚和成熟,反映少女矛盾的心情,搭配甜蜜的旋律和對愛憧憬的歌詞,簡直是發育期的我艷羨不已的偶像。
國中和高中之交,伊能靜在台灣出道。她的聲音令我大為驚豔,完全的童音,既是毫不保留的做作、也是毫不保留的可愛,那個時候可以站在唱片行聽「悲傷茱麗葉」聽上很久,因為被那樣的聲音洗禮而激動,一心一意嚮往她的夢幻公主造型。只是那種快樂是無法和朋友分享的,喜歡聽伊能靜的歌似乎是一種羞恥:「賣臉的嘛!」、「她根本不適合唱歌!」總之得像張清芳或彭佳慧那類長得不怎麼樣可是聲音很洪亮的「唱將」才可堪說出口就是了。
大學、研究所以後,台灣的唱片市場慢慢地多元起來,買國外歌手的CD變得很方便。成年以後,我回歸到日本歌手的懷抱,流行教主的世代已經來臨,安室奈美惠的聲音低沉渾厚、濱崎步的聲音拔尖像隻小鴨子,我一邊聽她們唱歌、一邊模仿她們穿衣服。同時也開始聽美國流行歌,勇敢又聰明的瑪丹娜變成頭號偶像、瑪莉亞凱莉高高低低轉來轉去的聲音也很迷人、布蘭妮又漂亮又會製造新聞,真是個有腦袋的洋娃娃哩!
只是,聽的歌多了,還是有遺憾,我的耳朵告訴我,那個能觸動感覺的聲音還沒出現。無法說清楚是什麼樣子,只隱隱然知道應該像是小女孩的聲音,音不準、調不對都沒關係,但是一定得搭配某種特定的、我也不明白是什麼的「氣氛」。台灣的范曉萱和日本的Chara都有童音,但是她們的歌就是缺少了那個「氣氛」,所以童音聽起來就是童音而已,甚至有裝可愛之嫌。那個「氣氛」到底是什麼?我一直在尋找的聲音,到底在哪裡?
上個星期六和幾個法國朋友碰面,在Greg的女友Christine的公寓裡吃完Cheese火鍋以後,她拿出很多張法國歌手的專輯放給大家聽。我喝了一些酒,正在醉醺醺快睡著的時候,突然一首歌”Je t’aime…Moi non plus”(我愛你、也不愛你)貫穿耳膜,旋律浪漫甜膩,是一首床第之歌,男人唱著:「我快到啦、我快到啦!」女人便一邊輕喘著氣,一邊唱道:「我愛你……」像女童的歌聲,轉折處用斷續的氣音帶過,唱到高音處甚至有點變調,完全不符合「唱將」的標準,但是我快瘋了,就是這種聲音,又童稚又性感的氣音,於是抓住Fred:「那女人是誰?」他說是Jane Birkin,現在快五十歲了,從二十歲開始就一直用這種聲音唱歌。我聽了馬上決定第二天去唱片行,他知道原來我一直在找這種聲音,說:「法國一堆女歌手都是這樣呀!我和你一起去。」
啊啊啊,原來那種聲音的故鄉在法國啊!早該想到了,法國出美女,美麗的聲音當然是屬於美女的。第二天我興奮難抑地跟著Fred去HMV,在法語專輯區,他一個一個指給我看:「Jane Birkin、France Gall、碧姬芭杜、伊莎貝艾珍妮、Vanessa Paradis還有現在剛出道的小女生Emilie Simon都是,acid jazz和電子樂都可以這樣唱哩。」隨即他又很老實地說:「在我看來,她們根本沒有聲音嘛!」他拿出一張女歌手合輯看了看:「瞧,這些女人裡面十個有六個沒有聲音,哇,沒聲音真是法國的特產!」架上那些「沒聲音」的女歌手臉孔長得清一色是大眼睛、小小尖尖的鼻子、翹翹的厚唇、典型的貓樣法國美女臉孔,身材則是嬌小有致、再裸露都不怕淪為下流的清純。我指著一張魁北克女歌手的專輯問Fred:「那她們的歌呢?」他回答:「她們不是法國人,所以應該有聲音。」法國人的幽默是很尖酸的,沒有聲音也好、不會唱歌也好,反正我要就是了。於是便先買一張Jane Birkin的專輯,是她讓我認識那個聲音的,聽爛了再回來找下一個,我一定要痛痛快快地認識她們、傾聽她們。
回程的路上,我們就在車子裡聽了起來,曲子時而輕快時而柔美,不過天才製作人Serge Gainsbourg(Fred說他可是法國的Bob Dylon,他的歌是他們那一代法國人的集體記憶)寫的詞全部都是性暗示:「69、69,熱情的數字」、「妳穿什麼睡覺?還是什麼都不穿?猜猜現在聽著妳說話,我正在做什麼?」這種歌配上充滿慾望的成熟女聲聽起來反而低級,就得是Jane Birkin的聲音才對。眼淚快飛出來了,是的,終於找到了,就是這樣的聲音、這樣的歌詞、這樣的旋律、這樣的節奏,童稚又性感,又是迷濛的距離又是親密的挑逗,搭配得太完美了。我很感動,在其他市場一直無法找到的、甚至被批評是「不適合唱歌」的聲音,竟然在那個國度堂而皇之地、理直氣壯地存在。是的,誰說「適合唱歌」的聲音只能有一種?如果音樂的形式有千萬種,歌唱的聲音亦若是,原來世界上還有那麼多人也喜歡我喜歡的聲音。Fred搖頭晃腦地跟著唱,說:「坦白講真是蠻好聽的,不過我實在不了解為什麼只有法國有這種歌聲?」他只知道,保守的七零年代,只有法國人敢這樣寫歌、唱歌,他們不想拿道德阻擋慾望,Chanson香頌是感官告白的方式,為什麼要作假呢?時至今日言論開放,美國市場裡「我不喜歡小屌」或「讓我揉捏妳的咪咪」之類的歌大行其道,法國仍然堅持收斂的性感,歌是拿來想像的,不是拿來手淫的。
Jane Birkin繼續唱著:”Lolita go home”:「『小蘿莉塔,回家去吧?』『為什麼?我不過把腿張開而已。』」羅莉塔指的是十一、二歲的小女孩,被成年男人意淫的女體種類之一。我明白了,原來我一直在找的,就是羅莉塔的聲音。那是被性慾造就的形象和性格,脫離了慾望就變成平板的安親班童謠;可是赤裸裸的縱慾又讓人對年齡的衰老惶惶不安,於是就需要童真安慰,吃幼齒補眼睛,聽童音強精補血。青春雖然曇花一現,可是已經衰老的肉身之中,慾望仍然強烈地、真確地存在,於是我們都需要羅莉塔--只是法國人誠實地唱出來而已。
終於找到了一直想望的那個聲音,而我也在找到它的同時,看見自己的花樣年華逐漸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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