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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rginia Tech的校園慘案震驚全世界，這幾天的華文報紙殷殷提醒中國留學生遇到心理問題一定不能憋著不解決。有一個女孩的經驗很有意思，她甫來加拿大的大學就發現適應困難，於是找上輔導員幫忙，不過才面談一次便放棄了：「那個輔導員是加拿大人，根本不了解中國學生的思維方式。」即使如此，也應該尋求中國朋友的協助，總之萬萬不能一個人躲在屋子裡放任各種負面情緒往內裡侵蝕，終究累積成致命的傷害。來到加拿大後，我親眼目睹一個台灣朋友被憂鬱症所苦，最後不得不回老家。她總是不出門，大白天把黑色窗簾全部拉上，窩在陰暗的床上胡思亂想。世界的面貌其實是心境的反映，若腦海浮現的老是惹人憤怒的人、事、物，這個地方還有什麼值得留戀呢？

精神病雖是普遍的當代心理狀態，患者卻很可能因為分歧的文化背景顯現相異的症狀來。大部份洋人畢竟是暴力性格的個人主義者，患者因此要不鬼吼鬼叫、要不跟蹤騷擾、要不持槍掃射。在東亞移民身上，我卻見到了因為事事反求諸己、所以自殘自毀的病態。因為逃脫了原生社會的約束，也因為失去了原生社會的保護，一個人出了國反而顯現真正的性情，我眼見之時毛骨悚然，卻同時看見了扭曲後的自己。

案例一：不知名的日本單親媽媽
既然不知名，就叫她名子好了。其實我根本不認識名子，不過聽妹妹回來臭罵時才「如雷貫耳」。名子是妹妹的朋友Peter的朋友，當初聽Peter說結交了一個台灣女孩便堅持要見識見識，理由是「幫你看看她是不是好人」。那天妹妹和Peter外出見面，名子竟然不請自來，硬站在兩人旁邊進行「見識」之責。直到妹妹離開名子還亦步亦趨，跟著上公車、坐地鐵，一路上問遍大小問題，嗜好啦、習慣啦，直到妹妹走到家門口了她才「依依不捨」告別。我看著名子那清瘦的背影離去時問妹妹：「她問問題妳還真回答啊？」她破口大罵：「我根本不想理她，大部份時候都沒說話。沒想到她乾脆自問自答，還呵呵呵笑得很高興勒！」

名子今年四十二歲，是典型的賣身換婚姻案例，和魁北克老公生下兒子五年後夫妻就離了婚。她至今仍舊只能說些簡單的法語，白天去工廠打零工，靠微薄的薪水和政府救濟金與兒子過活。Peter是她在蒙特婁僅有的朋友之一，難怪這麼在意他和其他女孩來往。這樣卑屈地跟著人走來走去、卑屈地給人使白眼、卑屈地自說自話，就是她換取安心的方法嗎？Peter很不平，他說名子的確是怪了些，但那是因為一個人帶孩子太辛苦也太寂莫了、所以很重視朋友的關係。

案例二：直子
直子在一家商業法律師事務所工作，個子小小的，一頭稍微自然捲的黑髮披在肩上。直子來大學進修時和我相識，她來蒙特婁已有十二年，和魁北克丈夫結了婚後生下一個現已六歲的男孩。直子和典型的日本女孩不同，不化妝、衣著簡單，說話也很坦率，卻很少提及丈夫和孩子。三年前她開始和上司意見衝突，接下來兩人的相處全是殘酷的拉鋸戰。那位魁北克籍的上司似乎完全為了個人的原因厭惡直子，不但語多挑釁，還把額外的工作全丟給直子限時做完，直子一邊抱怨，一邊卻堅持著不離職。有一回她那上司在會議上趁著直子不在時在同事面前大肆批評：「她三天兩頭就來跟我爭執，我不知道她到底要什麼？」

自然這位魁北克上司也是個精神病患，不過他痛痛快快地發病，反而讓直子的病情加重。直子那時便開始疑神疑鬼，和我說話時常常這麼胡亂臆測：

「兩個同事昨天看到我卻沒打招呼，說不定他們和上司是一伙的。」

「我不打算去別的公司，反正他一定會跟蹤到那些公司去，講我不是，讓我丟飯碗。」

和直子長談是很恐怖的經驗，因為她越臆測，我便越覺得人性可怕，對自己的處境也恐懼起來。有一回和她談到指導教授前一陣子頻繁出國、讓我誤了進度的事，她竟然雙眼一瞪：「你應該去實驗室找一些化學藥品，放到他的咖啡杯裡！」

她那句話嚇得我馬上起身，推說有事得先離開。離開後卻是直奔學校、衝到指導教授辦公室去，看見他在，我簡直像是遇到救星，氣也喘不過來地問：「老師啊，我的功課沒問題吧？」

「慈眉善目」的教授一臉不解，直到他笑咪咪說是後我才放心。就是那時我發現自己腦袋也沒多清楚，所以千萬不能和直子太頻繁接觸。偶而再碰面的時候我勸她該辭職，脫離那個上司。去年春天她果然告訴我她辭職了，新工作竟然在澳洲雪梨，是一家以日本小留學生為對象的私立高中歷史教師。我驚叫：「去那麼遠？先生孩子怎麼辦？」

「他們可以每半年來看我。我應該離開蒙特婁，才能把過去給忘掉。」

雖然我覺得直子放下家庭獨自出走是冷淡得怪了些，不過既然是為了健康，就應該是對的吧！她去了澳洲後還是常寫電郵來，有時仍然可以看見這樣的字句：

「不知道學生怎麼看我，不過我得小心，聘書是按照評鑑給的呢！但是現在的上司好多了，非常親切，這是我最高興的事。」

家庭的愛或許對直子來說太理所當然了，所以她一點兒也不在意吧？可是我很想告訴她，捨棄最珍貴的感情、寧願把命運賭在上司的好壞實在太悲哀了。北美的個人主義讓人自私、卻也讓人自重，直子在加拿大這麼久，怎麼沒學起來？

名子、直子、以及因為受挫而孤寂的亞洲同胞，是為了什麼快樂，又為了什麼痛苦呢？喜悅是上帝所賜予的生命真正的本質，可是把尊嚴維繫於旁人的施捨，一輩子也無法由衷地喜悅。來到異國的我們必須面對異文化的洗禮，卻不能把自我壓縮到如此卑微。世上沒有天堂，移民齊聚的北美也不過是不完美的人構築的社會。Kay曾經勸誡我：「跟任何人相處都必須擁有自信！」的確，信心如同風雨中尋找方向的船舵，使漂泊的身心無入而不自得。唯有自信才能源源不絕提供與人交往的勇氣，並且獲致對自身的尊重與對旁人的寬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