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為保鄉衛國遭殃
一九四三年秋天,綏署用「專員交卸不清,私藏大批軍械」的罪名,控告魏純美圖謀造反,把他羈押了。為了保鄉衛國而遭殃,輿論譁然,「抗日團長」也表示不服氣。閻錫山怕汾南造反,只好把彭毓斌也一併拘管起來,表示正在公平地審查這個案子。
兩個人都關在綏署,在閻錫山面前激辯了幾次。魏純美理直氣壯的,始終佔上風;彭毓斌是個人才,但是「不抵抗侵略,只打內戰」實在沒道理,所以辯不過他。最後,閻錫山還是把魏純美拘捕下獄,彭毓斌調升成第七集團軍的副總司令,掌握晉綏軍四分之一的兵力。
魏純美插翅難飛了,日本人感到心滿意足,決定拔除汾南的反抗力量。在「北山」和汾南的交壤地帶,從河津的魏家院到新絳,修建一條深五公尺、寬七公尺的遮斷溝,溝上分段築起碉堡,加強防守。這下子,汾南人跟「北山」的掩蔽隔開了。
遮斷溝沿線全部淨空,變成廢墟。以河津的北午芹為例,山崎作業部隊放了幾把大火,全村一千多間石頭民房都燒成瓦礫。幾個農民捨不得離開,躲在玉米杆裡,山崎部隊就去玉米田點火,把他們通通燒死。
汾南的子弟沒有放棄,第62團加入中共,堅持抵抗下去。他們仍舊在「北山」來去自如,也不時繞路混到汾南去,繼續對日偽部隊發動突擊。
★ 再見了,家鄉
一九四四年夏天,魏純美被拘捕到宜川縣秋林鎮的「可嵐坡軍人自省院」監禁審查,貼身隨從魏三鎖也跟著住進去。陝西省宜川、韓城兩個縣是山西的後方,在抗日戰爭期間撥給第二戰區管轄,由它來部署防務、調派縣長。二戰區的軍事監獄,就設在這個邊陲地帶。
自省院院長叫周天民,替魏純美感到不平,經常假借審問的名義,跟他談談話。看管鬆散極了,魏純美可以在院裡散步。庭院很寬敞,到處種著紅柿,他想,這應該是浩然正氣的顏色吧。
石含玉不放心,帶著三個孩子搬到自省院附近,等候消息。自省院四周保留了一大片空地當屏障,隔壁有固突村,沒有多少戶人家。石含玉在村裡租了間小房子,離自省院一公里出頭,房裡擺著幾樣簡單的傢俱。荒郊野外的,門外不遠有道水溝,兩岸長著綠油油的青草。她怕引人注意,不敢常去自省院探望,叫大兒子魏儀每天去,周天民都親切地招呼他。
閻錫山有四個機要秘書,各管一部份機要文件。有一個叫盧學禮,曾經跟魏純美在薄右丞手下共事,兩個讀書人變成莫逆之交。一九四四年九月,閻錫山必須動手了,但是得小心掩飾才行。他囑咐盧學禮用電報拍發「釋放令」給周天民,宣布魏純美無罪開釋,通知他回克難坡開會,會後恢復職務。
好朋友平反了,盧學禮等不及慢吞吞的電報,直接撥軍中電話給王藩城。王藩城也是魏純美的摯友,在宜川秋林當「陣中日報」社長。他聽了也很興奮,立刻派人去找周天民,請他傳達這個好消息。魏純美告訴三鎖,可以回去跟鬼子作戰了。
★ 院長下不了手
盧學禮是老實人,不曉得這份「釋放令」是個障眼法。閻錫山用密電另發了一份「自裁令」給周天民,限定在第二天清晨秘密處置魏純美,方式是交給他一根繩子和一把手槍,逼他自殺。
周天民在下午看到電報,考慮了很久。他忘不掉死在鬼子手上的鄉親。魏純美帶頭保護大家,如果殺掉他,老天不會原諒,而且以後就得任憑鬼子宰割了。周天民決定拼著一死來搭救他。
夜幕低垂,獄卒已經睡熟了。周天民拿著衣服,躡手躡腳地溜進牢房,勸魏純美趕緊喬裝逃走,「遲了,就跑不出去了。」越獄一定會牽連周天民,魏純美不肯這麼做。
周天民說:「家國殘破了,我願意賭上自己一條命,請你務必活下去,帶軍隊保衛國家,替我達成報國的心願。」魏純美接受他的託付,沒有冒險去找石含玉,帶著三鎖全速逃走。
第二天,周天民向閻錫山報告,死囚已經越獄。閻錫山想處置他,卻怕汾南人造反,只好嚥下這口氣,到處放話「魏純美畏罪潛逃了」。自省院奉命逮捕石含玉母子,把他們軟禁起來。石含玉到了自省院,聽到魏純美已經脫身,一顆心才放回肚裡。消息在汾南傳開,鄉親既傷感又慶幸。
盧學禮不知道「自裁令」這回事,以為魏純美聽到釋放的消息,懷疑閻錫山的用意,這才買通獄卒逃走的。如果我沒有提早一天通知他,他就不可能越獄,反省院會直接送他回克難坡,以後自然會當河津縣的民意代表,展開安穩的人生。盧學禮直到老年,還後悔地說:「我當初害了純美。」
蔣閻把共產黨當成死對頭,魏純美抵擋「聯日排共」的主流思潮,扣上「通共造反」的紅帽子,終久會沒命。衛連三原先在專署擔任秘書室主任,在這種壓力之下感到灰心。國家不需要咱們抵抗鬼子了,咱們又何必賴著不走。他決定改行,去西安的「西北毛織廠」當廠長,把才幹發揮到買賣上,安然度過一生。
魏純美背負著周天民的託付,也紀念殉國的同袍,不肯輕易向命運低頭。在國民黨找不到容身之地了,只有投效紅軍。十月份徒步抄小路去延安找共產黨朋友,在城外等了一個月,「延安整風」還沒刮完。
這個共產黨員和魏純美相知很深,瞭解他反對用嚴厲的手段來對付地主,不可能適應整肅運動。他悄悄送來兩百塊大洋當路費,勸魏純美不要淌渾水。
魏純美坦然收下這筆路費,買了兩頭驢子。傅作義和董其武堅持抵抗下去,魏純美跟三鎖渡過黃河,跋涉了兩個月,到塞外的綏遠去投奔他們。傅作義是榮河縣人,十二戰區(綏遠和一部份察哈爾)的司令長官。河津干澗人董其武是他手下的大將,綏遠省省長。
到綏遠先找暢藍生,只見到藍生的兒子懷勝,原來他已經在包頭黃草窪戰役成仁了,被政府追封為烈士。魏純美在心裡對藍生說:「山西停戰了,綏遠還要打下去。你放心休息吧,我一定待在戰場上,繼續抵抗日本人。」
懷勝問「抗日團長」,怎麼也來綏遠了。魏純美不想訴苦,簡單地告訴他:「閻錫山要和日本談判,咱破壞了人家好事,還有好果子給咱?」
★ 救命的運毛車
一九四五年元月份,魏純美找到傅作義和董其武。他們知道這是個有膽識的將才,冒著得罪閻錫山的危險,請他留在綏遠,但是必須先避避風頭。魏純美也希望事情平息下來,才能開始幹活。他寫信給閻錫山陳述冤屈,閻錫山巴不得清除這個造反派,雖然回電表示諒解,卻沒有召他回山西去。
二月份,情形大致穩定了,魏純美就發電報給衛連三,託他搭救軟禁在可嵐坡的家人。三月初,天氣放暖,收割羊毛的季節到了。精幹的衛連三拉著一輛騾馬大車(膠輪車),從西安開到宜川秋林。他跟周天民商量好,在羊毛當中挖個大洞,把母子四個人藏在洞裡,悄悄運出來。
沿路下大雨,黃土路一片泥濘。車子滿載著羊毛,又塞進幾個人,非常沈重。三匹騾子拉著,遲緩地向前走。好不容易到了西安,休息十天,繼續朝塞外的寧夏省出發。走到寧夏的吳忠堡,估計應該安全了,大夥兒這才敢露出頭,重見天日。衛連三回毛織廠照顧生意,十歲的魏儀把羊毛車調個頭,朝北方的綏遠省迂迴前進。
車子顛簸地走走停停,這趟旅程從華北輾轉延伸到塞外,一走就是半年。塞外人煙稀少,只看見綠色的草地,向四方延伸到天邊去,五顏六色的花朵怒放著。天黑了,經常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膠輪車孤單地在路旁停下,架起鍋子煮飯。魏慧清五歲,還不懂得什麼叫憂愁,車子一停下,就向綠色的草地直奔過去,摘野花來玩。
一九四五年九月三日,騾馬大車剛跨進陝壩,勝利炮就砰砰地響了起來,到處歡聲雷動。抗戰終於結束了,抗日將領卻變成逃犯,跟勝利的果實絕緣。
那又何妨?個人的得失不需要掛懷。重要的是,戰火已經熄滅,民族的尊嚴奪回來了,袍澤沒有白白犧牲,魏純美很欣慰。藍生在天上,也會微笑吧。九年以後,一個女兒在抗戰勝利紀念日出生了,上帝也紀念他的赤膽忠心呢。
陝壩是個繁華的河套小鎮,綏遠第二大城,跟綏遠省的頭號城市歸綏(呼和浩特)相隔十個小時車程。當時,包頭的鐵礦還沒開採,沒有什麼名氣。
魏家住進陝壩大轉盤地區的「東馬大店」旅社,擠在狹隘的東房裡。不久搬到附近的民房,有八成新,格局是裡外間式,採光良好,庭院相當乾淨。靠衛連三這些死黨接濟,每天白菜、蘿蔔的,很久嚐不到肉味。石含玉覺得這個抗日忠臣可冤枉了,忍不住抱怨起來:「一文錢,逼死英雄漢。」
魏純美毫不在意,他相信胸中充滿正氣,總有一天能澄清天下。在等候的半年期間,把「文文山全集」讀熟了,領略古人的氣節。儘管手頭拮据,還是派三鎖去家鄉把姥姥接來。有一天魏純美出去了,姥姥沒有零用錢,牛脾氣發作起來,嚷嚷個不停。
石含玉是個粗線條的人,「寧可人負我,不可我負人」。她正在廚房煮麵,被姥姥的無理取鬧氣哭了,忍著沒有回嘴。姥姥看她不吭聲,乾脆鬧進廚房去。石含玉被逼急了,把一鍋麵煮好,端到飯桌上,回頭拿起菜刀剁掉一截無名指。
她問姥姥:「你兒子現在不掙錢,你讓我去哪裡找錢?逼死兩個還不行,還要逼死我?」姥姥的火氣突然消失了,老老小小全部嚇傻。大家原來飢腸轆轆的,現在麵條還冒著熱氣,卻沒有人動筷子。
魏純美回家,聽到這個有驚無險的狀況,想到過去的悲劇,真慶幸這回沒再找三從四德的紅顏。母親大人太無理取鬧了,只好把她恭送回河津老家。兩年以後再接來,國家眼看就要改朝換代了,兒子在豐鎮苦撐著,家裡只剩下老弱婦孺,姥姥和氣多了。
石含玉可以想像,當初薛氏和任氏成天跟姥姥相處,該有多麼壓抑。她竭力照顧薛家和任家,希望多少能補償一點。後來兒女結婚了,石含玉「胳臂往外彎」,永遠偏袒媳婦和女婿。
★ 汾南反撲
保衛家鄉的領袖被逼走了,晉綏軍高倬之的部隊開來拉伕搶糧,跟日本人打成一片。汾南人把這件事記在閻錫山帳上,投向中共陣營。汾南跟上黨根據地連成一氣,山西的南部整個赤化了。
河津老鄉懷念魏純美,一代代傳頌著他的傳奇故事。半個世紀以後,子孫把上兩代的屍骨遷移到魏家院合葬,村民熱情地放電影、擺酒席紀念。村委會委員是共產黨員,雖然「抗日團長」屬於敵對的政黨,他照樣寫了悼詞,歌頌這個抗日功臣。
抗戰勝利前夕,第十九軍軍長史澤波率領一萬六千個晉綏軍,由日本守敵配合,佔領上黨地區。共軍調集了八萬多個人,幾乎把上黨地區全面收復了,史軍的殘餘部隊退到長治這座孤城裡,向閻錫山發電報求援。
孫楚擬定了「三路增援計畫」,由趙承綬率領晉西部隊,高倬之率領汾南部隊,分頭向長治馳援,跟史澤波部隊合作,把共軍包圍起來。趙承綬急著從日軍手裡接收物資,哪有空去打仗,他說「八路軍沒多大氣候」。
閻錫山採納了趙承綬的意見,把他留在後方。也把高倬之留在汾南,嚴密地防守,這個糧倉可不能謄空了,胡宗南部隊正想插進來把它搶走呢。
其他人都走不開,只好派彭毓斌帶兩萬個人趕去上黨。彭毓斌絆傷了腳,走路一跛一跛的,不適合出征。閻錫山說騎馬不就得了,強調「這一仗只許勝,不許敗。」想從山西的中部到東南的長治去,只能搭鐵路支線,運載量少得可憐,擠不下援軍,一部分戰士必須急行軍。
有一份求救電報把情況誇大了,說「彈盡糧絕」,閻錫山寧可信其有,命令援軍背著雙份的彈藥。上黨是山區,山路崎嶇,被洪水沖刷得很泥濘。步兵的負載實在太沈重了,砲兵的行動更困難,非減輕裝備不可。
彭毓斌知道事情的嚴重性,然而這些年服從慣了,從來沒有自己的主張,在生死的關頭還是不敢作主。連發了幾封急電去請示,閻錫山沒理睬,彭毓斌也只好咬咬牙,不管後果,讓部隊繼續「疲勞行軍」下去。戰士邊走邊罵,兩個星期以後走到上黨,體力幾乎消耗光了。
剛踏進上黨,行蹤就被情報網發現,遭到夾擊。援軍的兵心很渙散,隨時有人逃走或投降,雙方反復衝殺了五天,只剩下兩千個人,彭毓斌只好下令撤退。部隊裡的待遇很嚴苛,衛士早就受夠了,在撤退途中扔下他,自己逃命去了。
彭毓斌行動不方便,又沒有衛士掩護,躲不過伏兵的狙擊,腿部被子彈打中,倒在地上。賠掉上黨要地,閻錫山絕不會原諒;如果投降,死對頭中共也不可能接納他,彭毓斌絕望地舉槍自殺。
情況一天天惡化,閻錫山晝夜聽戰況,站著坐著都不舒服,連麵條都咽不進去。廚師燉了蓮子羹,由五堂妹一勺勺餵,勉強撐下去。
長治的守軍聽到城外的砲聲,估計援軍已經到達十幾公里以內,由於四周都是敵人,不敢冒險出城會合。枯等下去,援軍始終沒出現,糧彈消耗光了,只好突圍。軍長史澤波、幾位師長跟砲兵司令都被俘虜,上黨戰役落幕。晉綏軍損失三萬五千人,也就是總兵力的三成。中共尊重史澤波,把他無條件釋放了。
★ 汾南關門,晉軍進不來
一九四六年六月,國共開火,蔣介石命令胡宗南的精銳部隊開來,跟閻錫山夾擊汾南。汾南游擊隊起來抵抗,中共陳賡也率領第四縱隊在聞喜和夏縣駐防。
七月三日,胡宗南派進剿軍六個旅,附上重砲團、特務團等部隊,從運城地區沿著同蒲鐵路,風火雷電地衝向汾南。第四縱隊開到晉西去引誘敵人了,一時回不來,只好調派附近的七個團趕去汾南。這一萬個人臨危受命,抵擋兩倍兵力的敵人。
進剿軍的先頭部隊發起進攻,汾南游擊隊勇敢地站出來,先擋一陣子。胡宗南部隊在抗戰時期養尊處優慣了,沒有警覺性。進剿軍有最先進的美式裝備,看見游擊隊的陣容和配備,以為守軍不過這樣而已,三兩下子就可以擺平。他們沒有布署縱深的隊形,就向汾南衝進來七十多公里,這樣的處境很孤單、很危險。
先頭接觸戰以後,第四縱隊趕回聞喜,決定利用夜色的掩護和近距離拼鬥,來克服火力的劣勢。汾南情報網偵測到哪個團孤立了,就通知第四縱隊,出動三、四個團把它包圍消滅。
山西冬天嚴寒,夏天炎熱多雨。那年的七月,半夜又下起冰彈雨來了,把臉孔打得又麻又痛。河東大地一片墨黑,路面跟本看不清楚。第四縱隊跟汾南游擊隊,在泥濘的黃土路上,東倒西歪地奮力前進。
進剿軍打得真窩囊,布署妥當了,正要發動正面進攻,守軍卻溜得無影無蹤;哪個團一落單,就被逼著開火。胡宗南部隊沒有多少臨場經驗,在夜色裡突然遭到襲擊,拼起肉搏了,火力沒辦法發揮,指揮系統也手忙腳亂。這些少爺兵害怕極了,趕緊開溜。
魏純美不在,中共接手。首先在聞喜重挫「閻胡聯軍」,又在夏縣造成殲滅性的打擊。經過十的天激戰,中共在「聞夏戰役」獲勝,把聯軍擋在河東大地之外。接著,晉西的「同蒲戰役」和「臨浮戰役」打響。
短短一個夏天,胡宗南失去「天下第一旅」,精銳部隊大量流失了,閻錫山的主力也殲滅不少。國軍總共損失兩萬人。
山西反撲,蔣閻的勢力開始向下坡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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