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30日 箴言10章
想到玫瑰,所有的畫面都那麼溫馨。有一個雨天,我們四個死黨出了北一女,硬擠在一把大黑傘下,同心協力地走到半小時路程以外的站牌。
還有一次,我跟玫瑰為一件小事情爭執起來,場面弄擰了,彼此拉下臉不再講話。一會兒氣消了,但是誰也不好意思打破沈默。不久,玫瑰遞來一張小紙條,上面寫滿了不漂亮卻誠懇的字。最後兩句是:「希望雨過天青,我們還是最好的朋友。」
我從來很少佩服什麼人,那一天卻見識到這位「超人氣之星」的胸襟度量。為了表示敬意,此後再也沒有鬧僵過,直到她出國的前夕。
在高中時代,同學都在沈悶的背書生涯裡掙扎;偶爾有人嘶吼一聲,吼完了繼續背下去。我默默地面對更大的危機,爸爸中風幾年了,家裡隨時可能斷炊,瀰漫著一片愁雲慘霧。
姐姐考上一所私立大學,哪有錢繳學費,只好放棄入學資格,去工廠當作業員。她沒有抱怨什麼,但是曬得黑亮的皮膚變得青青黃黃的,結實的體格消了氣,頂著一頭長髮。哥哥剛高農畢業就志願提前入伍,抽到海軍,去「水鴨子」上面吐酸水了。
我跟妹妹也好不到哪裡去,賺夠了學費才能讀大學。快過年了,同學都抱怨桌子堆滿大餐,櫃子塞滿了零食,讓人倒胃。我面無表情地聽著,不敢讓任何人看出我跟這些山珍海味已經分手幾年了,成天飢腸轆轆的。還好,心裡太怨嘆了,即使聽到這些遙遠的名稱,也分泌不出多少口水。
那幾年的慘綠生涯,不知道為誰而餓,真是沈悶極了。幾個死黨並不瞭解我為什麼怨天尤人,卻提供了寬厚的友情,幫助我這個狗雄走完那段歲月。
大學畢業了,玫瑰在進出口貿易商擔任秘書,當然又是全公司最有人緣的人。一年以後,她打算去美國深造。我認為她讀的是經濟系,英文程度不怎麼高明,所以不適合放棄眼前的順利,去陌生的環境冒險。她說,在這個溫室裡雖然很愉快,但是總得跨出去,看看能不能適應外面的世界。
玫瑰的學業成績不起眼,只申請到鄉下的一所學校。那裡沒有華人,唯一的亞洲人是個日本男生。玫瑰對美國的文化和語言很不適應,越是畏懼,聽課、寫報告就越吃力。但是動用這麼大的資源,千里迢迢去了美國,怎能就這樣打道回府呢。撐了一年,終於宣告慘敗,自信心徹底崩潰了。那個日本男孩跟她處得很融洽,向她求婚。
玫瑰灰頭土臉地回到台北,準備收拾妥當,嫁到日本去。剛剛在一個陌生的環境裡戰敗,立刻就去另一個陌生的環境奮鬥;而且日本的社會倫理偏袒男人,犧牲女人。我又竭力地反對起來,好好的家鄉不待,何苦逼自己去承受越來越高的風險。玫瑰說,這是新一代的日本人,不會被傳統腐化。她現在不剩下一點自信了,總得再試試看。
兩個人爭執起來,差點又翻臉不講話了。玫瑰還是飛去日本,後來沒再跟我聯絡。我在出口產業裡張牙舞爪,每年花幾個月時間繞完全球的大城市,也實在不忍心去打聽這個辛苦的傢伙,現在究竟怎麼樣了。
十年前,高中的死黨通知我,玫瑰回台北探親,去福華飯店聚聚吧。那時,我剛剛離開一個破碎的家庭,跟出口產業告別,進入現在的家庭和媒體業,正為了幾個孩子,在生離死別的漩渦裡掙扎呢。
幾個死黨愉快地討論起度假的見聞,我在歐美澳亞各洲,進行過五年的商業旅行,跟一流的商業對手來往,熟悉各國的政經情況。但是那種風光已經結束了,現在沒心情多談什麼,同時也不習慣用軟調子來討論各地的風情。她們難得輕鬆一下,也受不了我那張怨天尤人的臉孔吧。
從此以後就失去了聯絡,我再也沒聽到高中同學會的消息。我認為大家一定是太忙了,沒關係,且待將來。
過去十年打拼下來,我的生活和工作總算漸入佳境,能夠跟這些朋友碰面了。去年首先舉辦了大學同學會,今年打算再舉辦高中的同學會。這才發現,高中同學會在過去十年順利地進行著。我提出嚴正的抗議,請大家下次要記得我噢,就放心地等候通知。
九月二十二日,暖洋洋的晚秋天氣。我接到高中同學的電話,開口講了「陳玫玲」三個字,總算可以見面了,一陣興奮湧進心裡。沒想到,她接著講,玫瑰跟我們已經天人永隔了。懸念這麼多年,以為玫瑰一直在日本,不料她幾個月以前就回到台北,同學會也舉辦過了,我卻再也趕不上了。
(放下電話,我發了一會兒呆,趕緊聯絡另一個死黨純純,趁著大家還在。純純的女兒說,她得癌症,昏迷很久了。)
經過許多的生離死別,我對這種事情早就不再大驚小怪了。但是,這一回,我的心隱隱作痛起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玫瑰走了,到哪兒去了?
★ 找尋知識和幸福
我看見一朵努力綻放的花朵,她走出溫室,去美國尋求知識,被大黃蜂螫了,失去自信心。美國的語言文化和中文相差太遠了,玫瑰覺得很難溶入。接著,去日本尋求幸福,又被大黃蜂螫了。日本的家族倫理跟中國的版本不一樣,她在那裡找不到盼望的幸福。
花朵一次又一次地綻放,一次又一次地受到重創,生命力漸漸消失,終於凋零了。但是耶穌不看這些傷口,在耶穌眼裡,她是一朵努力綻放的花朵。這朵溫室玫瑰不願意待在溫室裡,寧可冒著風險,到一個個陌生的環境去尋求突破。
玫瑰的故事不是一個特例。造物主是英雄,每個人的身體裡都有英雄的影子,都希望當老鷹,在天空裡遨翔。但是黑暗的勢力喜歡扯後腿,把這個世界和我們大家都扭曲了。有些人跟現實妥協了,變成便宜行事的蜜蜂,成天在野花雜草裡盤旋,汲汲營營地吸取一點點花粉。
有些人不願意委屈自己,固執地扮演老鷹的角色,他們越是努力地往上衝,就摔得越重。玫瑰發現這個世界扭曲了,她沒有能力改變事實,卻不願意跟現況妥協,寧可悲壯地走上英雄的道路。
玫瑰得了憂鬱症,由於心裡太沈重了,又惡化成躁鬱症,最後決定自殺。臨死的時候,她痛苦地問老天:「我這輩子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走到這個地步?」耶穌告訴玫瑰,她是一朵盛開的玫瑰,她努力地綻放過了。
玫瑰,現在你可以安心地怒放了,天上不會有大黃蜂。不對,邪惡的力量還在囂張呢,但是你再也不怕了。你勇敢地跟它戰鬥,保護媽媽和所有的家人。
★ 誰怕大黃蜂
我聽到玫瑰的聲音:「我已經原諒你了,你也要原諒自己。」她原諒我在她出國以前堅決地反對,給她帶來壓力,讓她在失敗以後更感到難堪。我也原諒你,玫玲,以及所有的朋友,我必須為這些年的暌違負起責任。
我的好處是感情豐富,永遠掛念著朋友;缺點是怨天尤人,有話直說,不懂得保留一點,給大家帶來一份壓力。大家只記得這份壓力,忘掉我的關懷,所以不敢再跟我聯絡了。
我也該原諒自己了。犯下荒謬的錯誤,雖然產生了荒謬的後遺症,卻也催促著我不斷成長。這份孤獨、這個動心忍性的人生,讓我隨時有機會停頓一下,咀嚼過去的經歷。在將近五十歲的年齡,終於豁然開朗了。我脫掉錯誤的繭,跟著真正的英雄,縱橫在天地之間。
高中畢業三十年了,大夥兒的身心都掛著年齡的刻痕。有些朋友變得很幹練,有的豁達了,有的病了,有的心裡憔悴或者脾氣古怪了。仍然是高中的體型、高中的那張臉,卻漸漸顯出老態。憔悴、古怪,這就叫「衰老」,這就是我們小時候不敢接近老人的原因。
大家被生活、工作和休假的行程煎熬著,沒力氣檢察我改變了沒有。我卻能俯視全局,把環境和人性看清楚。這樣的眼光,是錯誤帶來的幸福。
人生就是這麼弔詭,總算得到玫瑰的消息,她卻已經一去不回了。我的喉嚨在夏天長了繭,不能說話,所以不能去見陳媽媽,也不能參加公祭。這樣也好,暌違了十年,我不要在那個悲哀的場合見到你。況且躺在那兒的不是你,你超越了有限的軀殼,正在無盡的空間裡遨翔呢。
我現在就對著美麗的夜空、對著點點繁星,跟你說再見。我們是生死之交,一時的暌違算不得什麼。你已經努力綻放過了,現在你還在綻放;我們且互相勉勵,為自己、家人和這個混亂的國家奮戰下去吧。
將來,我會在沒有時空隔閡的國度,看見一朵成熟茁壯的玫瑰,在陽光下盛放著。只要對望一眼,心意就暢通了,又何必補辦什麼同學會呢。你拿刺,我拿竹箭(就是我名字裡的筱),並駕開到戰場去,跟大黃蜂對決,捍衛這個被螫傷的國家。
(2003.9.28)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