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一日
海明威說:“如果你夠幸運,在年輕時待過巴黎,那麼巴黎將永遠跟著你,因為巴黎是一席流動的饗宴”。
十九歲或許稱得上年輕,前後莫約兩百多個小時也不知道能不能算是“待過”,但老實說,我不愛巴黎。
巴黎無疑是美的,街道、天色、過往的人群,各有各的風采;但我曾在巴黎遇到小偷。那是一個夏日的下午,巴黎難得地有了些暖意,我搭上了龍蛇混雜的陰暗地鐵,要前往蒙拉奇的二手跳蚤市場。
地鐵的外殼上遍佈著塗鴉,空氣鬱結,各色人種默不出聲地看書、聽歌或發呆,彷彿發出聲響的只是在不同車廂中游移的偏激份子與賣藝者,前者憤怒地向空中揮舞拳頭、低沉咆哮,後者或拿著吉他彈奏、或搬上小型的收音器材與麥克風即場唱歌;其中,吉他與風琴與小提琴的演奏者們,要算是最得人心的了,因為他們起碼不會讓人感到不快;但不知怎地,對於他們我總是無法習慣,怕眼神對上,更心虛自己沒有充足的勇氣與旅費,既不能離開,也不能施予。
而到了蒙拉奇之後,幾乎是一出地鐵站,人們就為我讓開了一條路;他們頗有敵意地窺伺著外來者,和我這個隻身一人的東方女子保持距離;我也彷似走錯了時空,誤打誤撞地栽進了西方電影中常見的、街頭幫派的地盤裡。
在蒙拉奇的二手跳蚤市場裡,惟一靠近我的是一對情侶,鴛鴦大盜,正慢條斯理地拉開我的包包拉鍊。我偏頭看了幾次,眼神對上了,那兩人卻還沒有收手的打算,於是手一揚,我迅速地將拉鍊拉上之餘,還狠狠地瞪了那鴛鴦一眼,之後旋即衝進一旁的人群之中,隱沒形蹤。
我還遇見過騙子,在聖母院旁的小巷弄裡。他是一個巴黎的街頭畫家,見面不過兩小時就向我求婚,還說要帶我遊遍巴黎,卻是空言若干,舉止張揚;直到最後,地鐵將要開了,他還猛然地在另一節車廂跟著我上了車,我卻是一瞥見,迴過身就下了車;之後,還轉了幾程地鐵,輾轉阡陌了許久,才到達我租的小公寓裡,就怕被追上;當晚,我裹著棉被,喝一杯暖暖的咖啡,仍舊心有餘悸。
此外,由於轉車的失誤,我錯過了返回亞洲的航班,因而還在巴黎的機場滯留過。以莎士比亞書店購得的二手原文書為枕、希臘的蔚藍染布為蓆,渡過了難忘了五十多個小時,還因此而遇見了名為“琴”的中國女子。
那年,已經是琴隻身離家流浪的第七年了,她不愛漂泊,卻不得不漂泊,這段流離的歲月幾乎是快速地轉盡了她的一生,如今,只渴望歸復安定平靜的日常生活;我們在戴高樂機場相伴了一日一夜,同是天涯淪落人,但她比我浪漫,也堅強許多。
巴黎一夜
我還記得那個場景;是夜,巴黎的上空下起傾盆大雨,冷得幾乎要奪走了僅有的溫度,我和萍水相逢的女子緊緊相偎著,前路茫茫。
雖然我最終還是離開了巴黎,帶著輕便的背囊與疲憊得難以言喻的靈魂,但那雨夜的景緻卻仍舊跟隨著我。
不知道多少次,我夢見自己在閃電與雷鳴交錯的灰色天空飛翔,穿過燈火通明的雙風車小酒館、羅浮宮頂的透明金字塔、樹立著數不清的白色字牌的戰神廣場,字牌上用了許多或熟悉或陌生的文字、書寫“和平”,還有與之相連的艾菲爾鐵塔,總在夜幕初落時綻放光芒,長達五分鐘的閃爍動盪,永遠是巴黎市城的夜空中最為耀眼的一盞明燈,不知消受了多少讚嘆。
攀到塔頂,向下看去,是以凱旋門為中心的城市中軸線,挪移成了塞納河的左岸與右岸,連接著市郊的蒙馬特小山丘;山丘上有另一個盡收巴黎景色於眼底的聖母院,那裡有著街頭賣藝的小提琴家、歌手與畫師,小販緊握著你的小指不放,要為你繫上紅線,教院裡販售著美麗的銅紋金幣,一個一歐元。
恍惚間,我越過了聖母院後未曾有機會踏足的小巷子,沒有雅典遊人街的喧囂,也沒有威尼斯幽憂的靜謐,只有三三兩兩將要歇業的店舖,法國老婦人正看顧著玩鬧的孫子,情侶接吻,貓兒抬高了脖頸、踱步而過。
稍一頷首,我偏離了市區飄行,順著藍色B2線路的火車指向,來到了偌大的凡爾賽宮,這裡有山有水,湖泊與青草交織成分外秀麗的郊野景色,殿門與宮門用純金打造,以中古世紀的皇廷貴族之相貌雕塑做為裝飾;天才方暗,水舞與煙火就交相輝映了起來,點亮了一叢叢鮮花的黯淡容顏,這裡充斥著人們夢寐以求的一切,卻連一朵玫瑰都沒有。
風中有朦朧的歌聲,我在大峽谷區轉向,從過季名牌購物村一列列別墅似的林立店面上空飛梭而過;雷電的聲響割入耳膜,我蹙眉低目,心跳不由自主,那隱隱的旋律幾乎快被這巨擊沖淡了,卻在間息的片刻顯得更加清晰;我的身體變得愈加沉重,不遠處就是戴高樂機場了,心念一生,就想向前躍去,卻是一偏過身來就被幻藍色的雨滴打碎了思緒,醞釀已久的突如其來;我像缺氧的氣球,不住地往下墜去,離苦苦追尋著的歌聲越來越遠,才掙扎著用指尖揮舞摸索,夢便醒了。
對,夢便醒了;但巴黎卻仍在我心中。
我無法擺脫它的影子,也不知道該不該擺脫;每當我試圖描繪其他城市時,總忍不住想起巴黎,或者說,當我在敘述其他城市的時候,總是不自覺地將巴黎一片一片地拼湊出來,以致於無論我談及什麼地方,那隱藏在字詞之下的,始終是巴黎,只怕,也僅能是巴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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