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夜之夢
記得我以前住在台灣的時候,給大人們的感覺一直都是個體弱多病的小孩;我所謂的體弱多病,不是一些稱謂複雜且病況嚴重的大病,而是那些頻繁發生的、不去注意就不會發現的、總是接踵而來的小毛病。
印象中的自己很少生大病,像是天花和麻疹這類小孩子容易得的病,也總是在記憶中找不到痕跡;但相對的,我的小毛病就比同齡的孩子多很多,一年到頭,總有一個月左右嗓子是啞的,一個低沉的音節都發不出來,喉嚨像被灼傷般痛得不得了,還被迫把肢體語言練得十分順暢;此外,不管季節如何都一定會咳嗽、喉嚨痛、偏頭痛、腰痛等等,有時候還會心痛,而且不知怎地,總在大考前夕出問題;還有,不得不提的一點是,除了我的身體毛病多之外,連我的夢都比人家毛病多。
我是泡在符水裡長大的;因為,在農曆七月鬼門開的期間,我總是容易做惡夢,夢境的內容模糊,好像是為了嚇我而特別存在的,就連醒來之後那種驚悚的感覺也總還是環繞不去,常弄得我冒了一身冷汗;或許是大家都說小孩子的靈感力高,容易察覺到也容易被不好的東西纏上,所以每當這個時候,我的母親就會帶我去附近的廟堂“收驚”。
“收驚”是一種佛教特有的、比較傳統的驅邪儀式,被收驚的人要先上三炷香,然後坐在大堂中央唯一一張椅子上,之後,收驚的人就會把幾張符咒拿在手中,一邊點燃向外的那一頭一邊口中念念有詞,而後面色兇狠地、像是要貼到你身上般地在你的四周游動那團火。
我第一次去的時候,怕得要命,怕得不是那火而是那個手臂上有刺青、看起來兇得像強盜的人,之後我才知道,他是因為要嚇走不乾淨的東西,所以才裝出一付凶神惡煞的樣子,其實他的人蠻好的,等我要走的時候還送了當時還是笨小孩的我幾顆糖。
第二次去的時候,依舊怕得要命,但這次怕的不是人,而是那團燒著符紙的火,因為基於上述的理由,火必須舞在你的周身,還得比人更可怕,那時候,我的臉頰、手臂、耳後、背上等等的地方都感受到了微熱的火焰的溫度,幼稚的心靈裡拼命想著如果他失手了怎麼辦。
除了去廟堂之外,回家之後還有許多事後功夫要做;首先要放一盆水,泡著廟裡給的柚子葉,然後在月光下往水裡灑七顆米,再燒一張同樣是廟堂裡給的符咒,把紙灰灑在水裡,就完成了用來洗臉和手腳的水;最後,再燒兩張符紙,泡在溫水裡,這就是用來喝的水;除此之外,還要吃一碗豬腳麵線去去霉氣。
因為我無法控制自己不做惡夢,也因為基於被大人們“以形補形”的觀念的薰陶───所謂的“以形補形”,就是心痛吃豬心、肝壞吃豬肝、腎虧吃豬腎,反正所有的以形補形都和豬脫不了太大關係───所以那段時間的我十分畏懼恐怖的東西,尤其是鬼故事和恐怖片,因為這是膽大的人在夏天最常做的事情之一,也是最經常出現在我的生活中的事。
後來,我慢慢長大,偶爾會做夢,但惡夢僅佔了極少數,因此去收驚的次數也慢慢減少;但是,我還是不喜歡恐怖片,也還是記得自己不喜歡恐怖片的原因。
之後,時間像病痛一樣,一點一滴地催促著變遷的來臨;於是,廟堂關了一間又一間,等到最後,只剩下我常去的那間還開著。
記得我有一次經過附近,廟堂那寥落的香火在暗暗的天色與林立的店面之中,顯得分外虔誠而渺小,就像樹林裡一棵逐漸乾枯的大樹一樣,失去了賴以維生的水源,又被歲月惡作劇似的、悄悄地蒙上了一層灰。
就這樣,又過了好幾年。
久而久之,對於惡夢的印象也漸漸淡了;如今的我已經不會在農曆七月時做一些支離破碎的怪夢,也再不會有人帶我去收驚了。
因為那份帶著些許惆悵的、令人懷念不已的感動,已經隨著台灣這個島嶼在腦海中愈趨透明模糊的記憶,默默地逝去了;遺留下來的,只剩我隔著一灣淺峽的愁思,以及一年一度的思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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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by:"寄往心中明信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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