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栗子樹,深根花茂的栗子樹,
你究竟是葉,是花,抑是幹?
──William Butler Yeats〈在學童當中〉
1.
「眼睛再張大點!」坐在前方的護理人員,耐不住我因疼痛而不張開眼睛,乾脆請另一個同事幫我滴上麻醉劑,不一會兒,我便一直聽到手指不斷按滑鼠的聲音,左方桌上的電腦螢幕裡出現一幅幅「眼睛」的寫真。
「游動。前端肥大……角膜毀損」我聽到他們在邊「欣賞」時邊交談,一些像蟲特性的詞語,不停從他們嘴裡鑽出,讓我全身寒慄起來。
「看樣子,你好像感染到……」我回到主治醫師的診間,醫生看著剛才護理人員由隔室傳來的照片,不時喃喃著;我因疼痛而無法把另眼也張開,不太確定他是否在和我說話。
「你有去山上或水池,還是其它地方嗎?」我確定醫生是在和我說話了。我回想,到底是在哪一個環結,「弄丟」了自己一隻眼睛。我暗自思忖。
「以後可能……看不見……必須要移植」聽到這兒,瞬間好像被一陣雷電劈落下來,讓我全身無力,差點就跌坐在地。
回到家後,我用盡所有眼力,不停查尋有關「奇怪蟲」的身世與榮績,每一版面都是令人怵目驚心的文字及圖片。「……記載,此蟲在腸道內時可能造成難以醫治的痢病,若不小心嗆到沿著神經跑到大腦……」就得上西天!因為「文獻」上似沒有被救活的案例。
當初一時大意,到未有消毒合格的泳池游水,淋浴時,便發覺右眼奇痛難耐,且漸漸無法看清眼前景物。焦急下就近選了間醫院治療,才知道院內並沒有專治阿米巴的眼藥水,當時醫生只草草開了一瓶類似治黴菌的藥,交由護士調配成一罐小瓶的眼藥水,要我每隔四小時點一次,幾日下來,右眼疼痛依舊,蟲子們似仍在囓咬神經,我只能再求助其它大醫院的醫師。
半夜醫院的急診室,病患竟也多到要拿號碼牌,看完診後,急診室的醫師先開給我一瓶藥水暫時舒緩。由於是輕症,我被安排到角落一小小沙發椅坐著,留觀等候明天主治醫師的到來。在病院渡過漫長一晚後,右眼似乎已完全看不見了!主治醫師到來確診後,我聽到更震驚的消息──由於沒有藥商代理,因而國內並沒有相關的藥,必須自己申請報關進口。在跟海關、快遞賽跑,與健保局、食藥署拔河,折騰了好幾天後,才終尋得「解藥」。雖然最後把奇怪的蟲全部殺盡,卻也「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右眼一點一滴被它們啃食掉。
2.
「你右眼還看得見嗎?」朋友問我。我從右眼看出去,是一片糊的,光影依舊在,卻是打上了馬賽克。像於霧化的玻璃前面,或是在霧裡看花,嚴重的視差,簡直比獨眼看世界還辛苦。試圖把右眼閉起來,周圍的肌肉群會因為這個舉動而痠痛,視力也變得更吃力,「後來也放棄這種看世界的方法了!」我回答。
我的教學生涯面臨新的困境與前所未有之挑戰,猶如3C產品對於學子們進行的一場學習上的革命:它們成了教室無數的窗,吸住許多青春的臉龐與目光;而我,卻被上帝關上一扇窗,少了一隻眼睛。
我上課變得十分吃力。常因視野無法聚焦,文字像蟲蟻在字裡行間爬行後,重疊又分散,總要花好多時間去辨別。回家備課的時間拉得更長,在垂頭喪氣之餘又告訴自己:振作,我一定能有新的態度去面對!文書作業軟體power point成了我的好幫手──我的新視窗,也成了我轉移心中焦慮的一項利器。然而,每當放著投影認真地教授今日課程時,總有更多無數的光,從孩子們的桌上升起,那些光芒由另一個虛疑的世界投出,與他們目光熱切的交談。我心更慌了,似被染上了一層灰──深怕自己無法再執教鞭,失去了舞臺,我該何去何從?我對自己的教學狀況不再有半點滿意。
回家的路上,那些光一直在我腦中盤旋,從我的左眼打進昏黯的右眼,再沿著視神經到內心深處。我不斷思索:「何時我也能變成那道光,讓他們目不轉睛地注視我!」這樣下去可不是辦法,回家後立馬決定加入學生們的部落格、臉書,開始潛水,去了解學生們到底在想什麼,我決心要「正面迎戰」!花了二天的時間,我終於有了心得,籌劃著自己的「挑戰教育」。我把全身行頭打點好,也把家當都帶齊了,課堂上卯足全心地「演出」,並也試圖把聲光效果由手機的世界奪回轉影在教室的實體教學平台裡──
然而,成效依舊有限,是我因為暫時失去右眼的關係嗎?我看世界要用什麼方法?這個問題,我以前從未思索過。有一回,朋友開著車,我坐在副駕駛座,當天下著雨,車窗鋪了霧氣,雨刷靜靜地在前方刷著,聽著聲音……我突然感覺到這樣的環境異常舒適,因為兩隻眼睛在此刻達到一種不對稱的和諧,似乎已經平下心氣,互相欣賞彼此的美。也是那時候開始的吧,我開始有了一種思考,得用新的「視角」看世界──。
3.
我特別去配了一副能更細緻保護眼睛的眼鏡,驗光師在要調整我的視焦時,請我把額頭靠上機器,他檢查完後驚呼:「你!你!……右眼還看得見?看起來全是混濁的!」他咤異地望著我。對於別人訝異的眼光,我卻早已習以為常,也學會四兩撥千金輕輕帶過。有時陪母親在看類戲劇節目時,我總會特別去觀看那演員的雙眸,在燈光師細心地打光下,眼睛透著烏亮亮的反光,我終於能體會到他的反應:在一般日光下,右眼瞳仁看上去是暗沉無光之事實。
「很好,進展很快!」在一次的回診中,我臉還貼在機器時,便聽到醫生突然攀高起來的聲音,話語裡透著喜悅。眼科醫生算是最懂「讀眼術」的人了吧,在他們銳利如鷹的眼睛「判讀」下,輕易且快速便能採取下一步對策。他們看過無數受損、哀傷的眼睛,不曉得有沒有淚(也許在精密儀器探照下,那只是眼液),它們的下落如何了?是否都安然回到了靈魂需要的窗口?或是因為一次小小的損傷,便都沒再回去,讓它們的主人就此追尋一輩子?
「我幫你排個角膜移植時間,你等會出去直走到底,去角膜移植辦公室找這位護士小姐。」醫生秀出一張小小的紙卡,上面印了一些字。
「醫生,要多久時間,才可能等到?……」我還是按捺不住問了醫生。
他遲疑了一下,我注視到口罩上面一雙靈動卻透著疲憊的雙眸,「很難說,由於國內捐贈器官不風盛,家屬又怕死者走後到另一世界看不清楚,所以……等個二三年是要的,你先過去,護士小姐會跟你解釋得更清楚──」
照著指示,我放慢步伐走過去,深怕撞著別的病患。這段路變得好漫長──「叩、叩」敲了門,護士小姐已經在等我了。她跟我要了一些資料進行比對,很快「我的配對」就出來了,「你有B肝嗎?B肝『代言』的角膜捐贈你同意嗎?諾!在這裡打勾,對了,你只要國內的角膜嗎,還是國外進口的也可以?」護士一手敲著鍵盤,一派輕鬆地問著,感覺好像在選購一個物品,顧客只要去櫃檯結帳就可以了。
我一時間還浸在自己要「代言」什麼的字詞上。回神後,才發覺想問的問題都忘了問。其實,我一直想問,一定要亡者捐贈的移植才行嗎?它能不能自己修護?這些問題,在醫生沉默的眼底,似乎早已做了說明。
4.
我發覺生活上確實有了不同,我經常漏接對方找來的零錢,因而每次對方開始在收銀櫃翻找零錢時,我便趕快雙手迎上,以免失態。相機拍照時,要試著換閉上另一隻眼;看書時要更專注,以免那隻愛玩遊戲的眼睛跑出來牽絆……
我試著將右眼閉上,左眼其實把事物看得很清楚,如煙火最初爆綻時的明亮,當我再把右眼打開時,水彩瞬間暈開了底色,漸漸糊掉了。煙花燦爛有時盡,我右眼參與的,只是煙花迸射後段的情節,把視野、鏡頭所獵之處,再打上許多毛邊與柔膠,在全然黑暗的前奏裡,紀錄天幕永恆的一抺。
有一回課後,我安靜地整理東西準備離開教室,學生們陸續都離去了,教室空盪感將再次向心門襲來:
「老師,」突然有個聲音喚住我,我往聲音的方向抬過頭去,並用左眼定睛地看,想知道是誰:「我覺得你上課很好,不用特地去迎合學生。」她是盲生!我腦裡第一個反應,我認識她!她上學期也有修我的課。「唔,妳也看出來了啊!」我回答,語氣中強做鎮定。
「老師,您不是跟我們上過葉慈〈在學童當中〉的詩嗎?它教導我們許多做人處事的道理……」我腦海迴盪著曾朗誦過的一些詩句。那是葉慈晚年的一首詩,是寫關於他多年在教學、教育,及生命的體會。
我和她開始聊起許多教室裡的舊時光。我向她請益了更多:包括他上我課所得到的心得、她眼睛如何步步走向失明無可挽救的歷程,以及怎麼克服種種冷語與嘲笑,活出真實的自己……離去時,我才知道:原來「獨眼」我才看到自己。
5.
眼角膜移植後的幾日,每一刻我都巴不得馬上睜開眼睛,重新看看這世間的一切。但礙於線的縛綁,並不能立即讓眼睛接觸任何光線,以防鬆脫。偶爾回院裡檢查時,醫生總會驚呼:「縫得真是漂亮!」我順著他的目光往前看,我的右眼上方有一張美麗的角膜,安靜地被綑綁在我的眼球上,就像一美麗的水晶,展現冰淨的胴體。而它,是我的新視窗,新的靈魄,我將帶著它,重新接續「曾經斷裂」的人生……。
「你究竟是葉,是花,抑是幹?」我想起中年葉慈,面對一株老邁的栗子樹,曾寫出的詩句。對我來說,生命究竟是該像葉,像花,或是樹幹?我是否汲於分辨哪一部位,而喪失了更重要的部分?「啊旋向音樂的肢體,啊閃光的一瞥」我記住了那首詩最耐人尋味的二句,多年後,卻由一個眼盲的學生向我解啟。
被蟲嚙咬的身軀、靈和肉,在岩縫裡長成更壯碩的樹與魂。生命跟生命所伴結的困境,就像樹葉、樹幹及花,它們都是一個整體,不可分割,如同舞者留下的點滴紀錄都已過去,那些是不足以取代舞蹈的,她中止舞蹈時,一切美感終將停止。是的,「舞者和舞蹈叫人怎能分別?」,惟舞者與舞蹈一起結合時,生命的活勁與力道方繼續湧現——我和我披了新衣的眼睛,也會有這樣體認的。
--2021台中巿文學獎散文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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