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河在橋墩下打了個美麗的結又去遠了 ——瘂弦<一般之歌>
年少時,在書籍中初讀到這詩句時,在那似懂非懂的年紀,雖然未能完全理解其中意涵,卻對它十分著迷。每當我面對浩瀚的大海時,腦海總會浮起這句詩,總覺得有什麼東西潛隱著、要把訊息透露給我……。年紀慢慢增長,我因它而觸及了河與橋墩的關係,兩者就好像家裡某種倫理:風平浪靜的時候,它們就似一個美麗的結,每天都是一件待開啟的新奇禮物。可是,當暴風雨或者某種神秘的力量來襲,所有的結都被打開,裸露出骯髒、不易見的內裡,變成一場劫難,無以平復……。
光陰宛如電影的膠卷將我帶回那無數花片躍動的日子。思絮攀附著這些花片翻湧,它們不是繽紛、艷麗色彩,卻是紮實的黑白、墨綠與灰。那是一隻隻新鮮、活力十足的鯖魚在船艙上跳動,圓睛烏黑沉亮,跟漁工們一起一落形成一幅渾然天成的圖畫。那幾年漁獲正好,父親和人合夥的船經常滿載而歸,過年要在圍爐桌前把魚肉留些下來,象徵年年「有餘」,我總特別興奮。在台灣,捕捉到的鯖魚多為花腹鯖與白腹鯖,成熟之花腹鯖,每年沿著東海南部海域,以及宜蘭外海、澎佳嶼、龜山島附近水域產卵,而幼魚也會隨成魚洄游到台灣北部海域「越冬」。彷彿人世的遷移,在養父的弟弟亦即我叔公的幫忙下,母親認識了父親,然而當時父親是個窮光蛋,打漁的工作根本不穩定,也沒有足夠的財產,一度考慮不嫁,卻因為之前一段不堪碰觸的過往,身邊已有了六歲的姐姐,在男方「不介意」的情況下,打動了母親,他們開始步入「禮堂」──一間臨海的陋厝。母親隨浪翻湧,來到了宜蘭。
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使得鯖魚成了宜蘭的特產,來到此地的饕客自然不會忘記品嚐。記得小時候,鯖魚的價格並不好,是這幾年拜觀光之賜才興盛起來的;然而,其量是多的,漁獲正好時,有時課上到一半,還會被媽媽從學校裡拉回家幫忙。後來,父親被遠浪覆去再也沒有回來,生活的重擔落在媽媽身上。她開始在鯖魚加工廠的流水線上,幫人宰殺處理鯖魚。由於是第一線,每次母親回來時,身上總有濃重的魚腥味(後來才知那喚做鯖魚),從那些魚腥味中,我漸漸體會到母親的辛勞。有時放學無聊,去找母親,總看到三二貨車忙碌地穿梭於內埤的大小街道中,載著滿滿的鯖魚(沿途掉滿鯖魚,司機也不理睬的),倒進母親身旁的大水池裡,油花花且巨量的魚群傾洩而進,鹹水、血水也跟著溢濺……遠遠地,雖看不到母親的神情,但小小的心靈知道:這是人生的一種滋味。
美麗的結,隨著海水將我帶向了遠方。新隧道的開通後,帶動更多觀光的人潮,也把我夢境的道路延伸到母親的街徑。再快的速度,也追趕不了光陰的腳步;返家的次數雖然變多,然而盤踞在母親前額、唇處的白髮與細紋,早已不可勝數。細雨的夜車中才剛睡去,醒來時,滿屋飄有炸魚的味道,從樓下廚房傳來——。母親下廚了!她總是在十一點前就會把午飯準備就緒。「來呷飯喔!」母親向樓頂喊著,聲音在雨中顯得格外清晰、洪亮。慢步,下樓,我轉過生活梯角,一個又一個彎道,停頓看了一下:母親雜物越堆越多,似乎沒有想整理的跡象,我不禁陷入沉思。在事物的陰晴中,母親總也確信,是家中傘花的一部分,過去的破陋存在那裡,連補縫過的痕跡都清楚烙下……雨滴總會想辦法繞過這些縫線。它們該知道,惟有這道溫暖的流域屬於我們的,如露如電,無以復加亦不允破壞。
母親已將飯盛好,碗筷也都擺放好了。我們對坐著,沒有過多交談,雨猶靜靜落著,有一種沉著、安定的力量,圍繞在我們之間。我望著母親不斷升高、花飛的髮際,吞嚥的速度也不若以往快、平穩,喉嚨突覺被魚刺哽住般,無法再將飯粒扒進。「你攏嘸呷菜厚,瘦比巴!」母親說著順勢將頭抬起,眼神烱烱然。這二句話我已聽過好多遍了,但它卻更像一陣薫風的祝福、洗水槽的叮嚀,一串沒有經過度潤飾的文辭,一直潛藏於心底,讓我無時無刻地咀嚼,在過多曝曬的人生裡。有幾次,在她洗碗的背影中選擇離去,門外猶下著雨,我撐開叨念的傘,卻感覺到她背影是醬油糊成的──說不出那種感覺是什麼,我想,大概就是那鍋鏟下所拌炒的味道吧。我回過神來,鎮定地挾起一塊被油炸得剔亮的魚肉,放進母親的碗裡,「母啊,您嘛要多呷一點,這花飛(鯖魚的別名)真營養。」母親笑笑地看著我,眼睛瞇成一條線,像似春日蝴蝶的停竚——
——2024教育部教師組散文獎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