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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13 21:30:20| 人氣1,554|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南方澳的雨靜靜落著(2015吳濁流小說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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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年邁的母親起床了。

他聽到她咳嗽的聲音,她咳聲總比她提早醒來,然後會聽到她抵著木板起身的響聲,趿著鞋,剳剳,剳,和著窗外安靜的雨聲。當其它的世界正慢慢升起煦日時,她踩著的這塊土地,總是溼淋淋的。冬日清晨,寒風刺骨,今天的雨和昨天的雨一樣,同樣落在這單薄鐵皮加蓋的屋脊上。陽光彷彿是需要奢求的。再過一會兒,他會聽到有機械碰撞的聲音,翻開被子,──他比她先探出頭去。現在,他就站在這塊鐵皮加蓋的屋簷下,靜靜看著那寂靜的雨,輕輕地打在那一台斜倚在雨中的腳踏車上。它等會將跟著她的主人,去那人聲鼎沸的市場,經過一個又一個彎道。

她撐開的那把黑色小傘,覆住略胖的身子,卻仍擋不住那不斷攏聚在傘上的雨滴。一如往昔,她一樣穿著那件外出擋風的灰呢大衣,有好多年時間,他幾乎以為她是從舊照片或時光的走廊走出來,甚至是雷神震成的一塊石塊,在兒子回來時刻,又甦醒了過來。手上拎著的舊小皮包,幾乎是祖母級的款式了,她也不想更換。傾斜的傘,擋住了雨來的方向,她佝僂著身子,逆著行走,步履安靜,水珠竄走成河,時間也彷彿跌了進去般,無聲無息。

斜倚於牆上漆色斑駁的機器,拉著她往固定的方向行去。十多年了,日復日,繞著她的生活,還有人生行轉。邁入七旬關卡的她,撐開傘的速度比花開還慢,在東北部終年漫漶的雨中。陽光比她煮的麵條還少,頂多大過幾根芹菜的份量。她快生他的時候,便搬來這裡了,掐指算算,已快四十年了。四十年都未曾離開一個地方(據說秋冬之日冷鋒來臨時,二季竟有一百多天在下雨)!胸肺嘆口氣──卻無法喘息,「沉浸陰溼四十來年,究竟可以瀝出多少水份來?」他想。

「阿火嬸,您早」母親若在早市,看到認識的人一定會親切地向們問好,因為他們已經認識超過半世紀了。「早啊,恁後生也來啊,這呢大漢啊!」當時,他定會靦覥地笑著,然後低下頭去,看著菜籃裡剛買來的菜。有股新鮮的感覺竄上腦門,就好像他給其他耆者的印象,新奇地打量著。

「頭家,這魚仔甘有青?」母親按著白花油亮的鯖魚問著,不時去扳開魚的腮、鱗,看其是否新鮮。每次回來,他總要陪她去市場走走,她會煮些他喜歡吃的菜,母子二人一起下廚,靜靜吃著,米粒的味道慢慢在口中化開,永遠記得這是久逢的味道,一如他們見面的次數,不曉得為什麼,讓他們更珍惜飯桌上的時光。

他看著身旁的母親,口氣帶點喘,以前從未有如此景象,是否撿選過太多魚菜的原因,他也蹲下來,手一伸,竟然伸過她的視線……再回來時,發現自己憑添了許多細紋,一如眼前的魚。

 

 

2.

 

他在這裡度過許多冬季,這裡經常下雨,印象中空氣總是透著潮溼略帶發霉的氣味。他喜歡這個地方,又討厭這個地方。每次回來,總是又開始想著另一個啟程。但這些對母親來說,恍若花草必需的養份一樣平常,重要。他離開她要他待著的故里:多雨,灰塵,沒有陽光。只有假日的觀光客,喧鬧聲,還有清道夫清也清不完的垃圾,讓人知道這個小港還活著。終又歸回死寂──市聲和陽光俱收入雨滴的袈裟裡,直到閃電到來才會再次打開。

雨絲從天際的縫隙中安靜落下,仔細諦聽,就像聽取樹葉間的蟬鳴,陽光輕吻蟬身上的薄翼,又悄悄點灑金粉,安撫每隻披著金葉之蟬的情緒。雨是另一種陽光。坐在母親常坐的,那凹陷的坐墊裡(留有淡淡的溫度),在迷濛的天地間,格外讓人感到溫暖,經常他總要坐上去點支煙抽的……。思尋,沉默,煙霧裡沉默地思尋。

雨中他見過他自己的。那真是他!──沒有帶傘具,一身溼淋淋,像要去某個地方,儘管是側臉,但他清楚知道他是誰,枝椏上知更鳥整理毛翼,叫聲斷續,清亮。牠說──讓它決定了你的一生,讓雨水磨浸你庸碌的一生,像我們帶著陰濛的天空在走。他實在害怕與他擦肩,但另一個他卻著迷他。當他每次經過他身旁時,他眼睛裡霜,怕一不小心被探知到般,瞬間就消融。但他知道,那是知更鳥欲透露的秘密。有時,他多麼希望自己是一隻火龍,御雨穿行,可以飛過炮竹油漬,鼓鐃盤據、蠅蚋飛旋的海港──

父親的「龍船」恍若駛近了他眼前!他想起此次回來的目的。每年這時候總有滿滿的飛虎及鬼頭刀,大型圍網讓所有魚類無法脫逃,足以填補那頭成天好動的小獅子。他輕輕扭轉起獅頭在這小室,淡淡香煙在身邊環繞。本不應該再記起這些的!他還是忍峻不住。獅頭的漆色現已斑剝,多久沒幫它上色了,一隻壞掉的眼珠尷尬地卡在眼眶中間,胸前的鈴鐺叮咚輕搖……

 

 

3.

 

咚咚鏘!咚咚鏘!他高高地舉起獅頭,烈陽下,獅子笑靨燦爛,萬眾信徒圍繞著他,手上一把把檀香,濃霧中,他彷彿置身於雲仙縹緲中。

 

「這個少年仔,真(Jimˋ)厲害!」有位阿伯豎起大姆指,帶著濃重的鄉音。

「是啊,這個獅頭尚謀要十外公斤。」

 

他知道是這隻獅子的緣故,才有這些目光及喝采,這十幾公斤的獅頭,當初也是讓他吃盡苦頭,喘不過來,那時還是小平頭的他,搭在父親的腳後,和同年紀的小孩一樣,一點也不想駕馭這頭獅子。但獅子並未逃走,在他幼年的生活停竚了下來,讓他進去裝扮,和牠共舞,在這外表光彩,波濤翻騰,實則凋零的港口小鎮。青春期後期他離鄉後,只有逢重要節日才回來,接受廟方的邀請扮演舞獅酬獻神明,那時父親的身子已經十分不好,卻仍舊把對神明虔敬的愛,化作行動來實行。老邁的身子,對比這隻精力旺盛的獅、四處跑動的獅,還有絡繹不絕的香客、快速繁華的小鎮……,讓他小小腦袋瓜霎時分不清到底何處是舞臺,即便已經對舞馭這頭獅子相當駕輕就熟。

後來,父親就被這頭獅子抓向遠方,黑縷縷的漁網及白茫茫的煙霧世界,更像是潛入海底的蛟龍,為了捕撈更多魚群餵飽一家嗷嗷待哺的嘴,而翻湧而雲湧,到更遠的遠方與魚王搏鬥。父親是龍,他是獅;事實上,他才是龍,他是龍年裡最漫長的等待中墜地的小男娃。幼年體弱多病的身子,又差點化為一條病蛇,被閻王撿去。透過前方的洞口,父親的身影不曉去了哪?他使命找尋……。聖母誕辰的日子,萬頭鑽動,他終又看到閒暇時著寬鬆大褲及白色漁衣的父親,頭頂戴著不知哪位候選人(經常都有的)發放的紅色鴨舌帽,和朋友站在遠方咧嘴比劃著、笑著,彷彿在談論什麼。他感到異常神氣,繼續舞得更起勁,哪怕這獅頭已把他逼出一身汗。彷彿想對父親做點什麼說些什麼──又想對他下競技戰書,對一個多年的海上驍雄,他自認也不是乳臭未乾!然而更多時候是沉默的,如同彩膠獅無法開口,無聲中,只有藉轟轟炮聲以及邁力舞姿來傳達──

踩著鼓點,聽著鈸鐃聲,他踏在爆竹、紙灰鋪成的地毯上,於訓練的節奏下跳著,滑著,扭動著,此起彼落的叫喝聲,沒人會畏懼他是一頭獅子,連大人都會湊過來摸摸牠。他從未在父親面前罩上獅臉,只要舞獅,他就當自己是一隻萬獸之王,它是連在自己身上的血肉,像鼓器上的皮。有時在眾人鼓譟下,他故意停在父親身旁,晃著恣生彩髮的腦袋若有遲疑,然後眨眨玻璃眼珠──躍至父親身邊仰俯磨蹭,逗得大家呵笑不得。不過,那天開始,他真的在這洞口遺失父親身影了,牠眼皮跳著恍若徵兆,聽說他被大海龍王抓去了,來不及搭救;更耳聞他跟他的船員們坐著興吉發號「龍船」,越過雷神的邊界,掉進黑夜的漩渦裡沒再回來!

 

 

4.

 

更多時候是他在流動的窗口看到母親。他們在十字路口相遇,細雨於他們前方落著,他們一同在等紅綠燈。兒子將直行,而她會轉個彎。站號誌的角落裡,母親身子微傾,以支撐著身旁那腳踏車的重量,雨絲蓋住她打理好卻又模糊的五官。雙手緊按把手,皮包就擱在菜籃裡,靜靜等待命運的紅燈閃逝……

她是這樣的,抓住了想抓緊的東西,便奮力抓住,儘管力量是那麼微弱。她前去的方向,和他的方向畢竟不同。母親的天賦,是辨別城市和鄉下的優劣,還有由雨水、潮溼所帶來的敏銳嗅覺。昨晚,雨輕輕地打在毛玻璃上,無聲,如雪,也刻劃在心版上,隔著木板,他們知道彼此都還沒入眠。雨滴成了一種新的語言,他們得重新學習及適應。

「你怎放您母親一個人在那?」面對別人的詢問,他無言以對,他覺得自己是一頭沉默的獅,已不能再舞動,紅漆的大嘴逐漸斑剥了,玻璃眼珠子也塌下。……種種聲音像洪水猛獸從四面八方竄進,又似從黑夜某方向射進又不斷衝撞的子彈。……漸漸地,他變得不愛去市場。

他想起,母親跟父親的關係就像水裡的漬垢,難以相融。父親冒雨從家門出去,已不只一次了,每次睡前她總再次叮嚀大門不要上鎖。然而父親去世後,她變得異常安靜,今年的聖母節,聽說縣府要盛大舉辦,結合國際觀光,想把一些舞龍舞獅的好手都找回來,辦個令人熱鬧難忘的嘉年華會。在電話裡,母親顯得非常急切,要他一定得早點回來,「大家都在一個月前就準備了!」但他其實已經不再熱衷這些節慶活動,所謂大家不過他和她,村裡的新人他也大多不認識了。他仍答應回來看看,因為父親也是在聖母節後幾天走的。

那時,大夥推著棺木,無法繞道,經過媽祖聖殿時,棺木突然推不動,大夥面面相覻,不曉得發生什麼事情,好像隊伍撞到了什麼東西般騷動驚慌起來。他仰頭,看到坐鎮聖殿深處的媽祖,金碧的輝簷,在驕陽下閃著銀光,讓人霎時迷離眩暈起來。曾經聚集的人群散盡,烈日轟頂;而鼓鐃聲,換來簡陋行伍,拉著又長又尖的鎖吶啼唱。只片刻,像從另個世界回來──他摸摸棺木,知道父親半生刻苦辛勞,少享受過安樂,嘴裡便喃著:「爸爸,安心去吧,我會為您再舞一場獅的!」說也奇怪,才一會兒棺木竟然又可安然推行。那天夜裡,和兄長親戚聊天,他們都說也有感應到奇妙現象,叔叔的一句話讓他終夜輾轉難眠:做為舟子守護神的媽祖,怎會棄虔誠信仰如你父親而不顧?

   

 

5.

 

「一定有某些緣故的!」面對他的探詢,母親不斷回應的這句話,一直盤據在他腦海。彷若鳥兒無心的啁鳴,卻道出了母親的憂鬱及他慣性的失眠病症似都其來有自。她騎去的那台腳踏車就像他的獅子,跟這麼多年,是不會忍心讓她跌落下來的;他拋下獅子面皮,雙腿努力一蹬,便躍進電動的四輪車,越過供桌、神龕,到達想企及的遠方。然而一個人去那烏煙薰天的城市闖蕩,十幾年過了,把璀亮青春消融在那擁擠濃臭的天空裡:那裡沒有河港,沒有腳踏車,也沒有繁文縟節的慶典及舞獅,沒有雨甚至也不用帶傘。川流的人潮中,面無表情,人與人在快要交會時便會突然消失。他搭完地鐵後,接著搭另班般地鐵,再等著搭另班反向地鐵,奔勞的指繭與骨繭在水滴中發亮……曾經他不斷低迴:空中的惡水,地底翻湧的天空,能一雙靈活的手腳做什麼?

用盡了氣力,他舞出了一身汗,靜悄然地,只有父親看到。脫起面罩,當他走到母親常坐的籐椅坐下時,突然有種異常且不對勁的感受,似一種「報酬」,又好像是閃電的秘密已經開啟,必須讀取──那種似曾相識的焦焚,如再次窺伺到命運的秘密般讓人感到詭譎與不安。桌墊下有幾張數字清晰的紙張,它們被整齊保存著,原來多年前和銀行協商好的催債單,它們竟一直都還寄來,而日益增加的符碼就像咒語一様,把他打進更紛亂、苦惱的淵牢裡。原來母親一直是知道的,有幾張甚至已經蓋了戳記,顯示有人已將它繳清……,原來真正怕他擔心的是她,雨絲和她圓睜睜看著他並守著秘密,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一股力量瞬間從背後驅使他走下樓來,疾步,燒灼,且快速,幾可趕上母親騎車的速度。此時階梯彷佛不再存在般徒具形式,那生命的轉角只是偶像劇的情節。他面著雨昂首走出去,雨猶下著,沒有止歇的跡象──「您曾經說過我是您最驕傲、引以為豪的,驕陽下的……」他在雨中不斷想著,有那麼幾刻,面頰被豆大的水珠幾近擋住視線:「父親,我有著您的血液及遺傳,如今我想向河港宣布:我被逐出了家門,被暴雨逐出,不配再回到那個家……。」

很快他就走到河堤的護欄,港邊沒有任何人,捕魚的人都在細雨聲中進入午后短暫的夢鄉,他坐在細細護欄上,思索,躊躇,蹬躍。就像馴獸操演時的精神及優異,沒給手肘任何支撐。反身且抓住欄杆,感覺到全身的重量全部灌注在手肘上,河港沒有半點聲音,只有在大片沉默的尾端傳來一聲極遠極沉的響聲──

 


                             -2015吳濁流小說獎




台長: 伍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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