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轟隆一聲,他的腦部迸出不一樣的紅色,她想她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那種顏色。在這事件之後的三個月,她像是被那種紅色所佔據般,再沒有說話,也喪失了所有類似表情的東西。
那槍聲在她的腦袋裡不斷以不同的方式震撼着她,令這個世界的其他聲音都變得空洞而遙遠。在這段時間,她感覺被世界完全孤立了,同時她也在孤立自己。他的離去將她的世界完全摧毁了,她要重建自己的世界,尋找新的秩序,否則她不可能生存在這個殘酷的世界裡。
更重要的是,他的離去徹底地動搖了她的價值觀-她似乎一點也不了解何謂愛。
兩年前,她抱怨他不夠愛她,罵他只顧工作,不懂愛情。他沒有反駁,只是靜靜的聽她申訴,現在她想起來,他的眼裡滿是說不出的憂傷。
可是,那時的她懂得愛情嗎﹖或者應該說,這世界上有誰真正懂得愛情﹖
當愛情來得風平浪靜的時候,誰都懂得「愛情就是細水長流」、「心裡有對方就可以了」、「愛情根本就很簡單」之類的口號式愛情哲學,但當問題浮現時,這類哲學卻半點也不管用,甚至到最後他們都會回歸最根本的問題-我真的有愛過對方嗎﹖
諷刺的是,有人總是在說「愛情根本就是很簡單」,但愛情要變得簡單本身就半點也不簡單。愛情本質是艱苦的馬拉松,只懂得說「愛情根本就是很簡單」的人不明白這一點,因為他們都只是短跑選手,腦裡仍被愛情小說的浪漫所佔據,要跟他們說細水長流、討論何謂永遠,夏蟲不能語冰。
何況人對愛情的看法從來都不穩定。在愛得最激情的時候就希望細水長流,但當愛情可以細水長流的時候就嫌平淡;擁有的時候不懂珍惜,卻只懂得無止境的要求,但當失去了的時候才懂後悔,除了一個珍惜的機會,就什麼都不敢要求了。人每一刻都對愛情抱有不同的理解,卻大多數人都不懂得活在當下,珍惜所有。她跟大多數人沒有分別,也在失去後才發現自己的錯誤,而她跟大多數人唯一的分別,就是他永遠也不會回來。
「他是愛我的。」她輕聲的跟自己說,但聲音還是在喉嚨擠出來就消失了,她的世界除了那槍聲,已經容不下其他聲音。
(四)
她母親與心理醫生都對她的情況都感到束手無策。他們不能打開她的心扉,因為他們誤以為那血腥的畫面是問題的根源。對她來說,那血腥畫面背後附有更具大更深的東西,她在深淵裡被孤立,同時亦不打算離開那個深淵。
她擁有的一切有秩序地被那鮮紅色所吞噬,先是失去了生活的動力,然後是語言,最後失去了表情。
他的離去摧毀了支持她世界的價值觀,改變了她的世界。她現在的愛情觀降落在「恆久」的一點之上,她暫時看不到這愛情觀跳躍的可能性,因為他以人類最重要的資產來證明了「愛」的份量,她不能再在舊的世界找到等同份量的愛,她新世界裡已經失去了最重要的支柱。也因為這個原因,她沒有再跟她的男朋友見面。
他每天也到訪她家,也每天給她電話、寄她電郵,但她總是將自己關在房間中(也乾脆地將工作辭掉),蜷縮在被窩裡,也不回應任何電郵與電話。除了食飯之類的基本生理需要外,她幾乎沒有離開過房間,房間也靜得像靈堂,沒有任何生氣。
她不是沒有為他辯護,但她已經不能接受他。
「不是所有愛妳的人都會願意為妳犧牲的。」她重複的告訴自己。
「他不那樣不代表他不愛妳。」她重複的說服自己。
「換轉是我,我也不會為他犧牲吧﹖」她不斷重複。
只是無論她怎樣說服自己,都按不下一個想法:這男人不及他愛我。
* * * * * *
「你還是再過一陣子才來吧,再逼她也沒有用。」她母親在房間外輕聲的告訴她的男朋友。房間的門用料太薄,她可以在被窩裡清楚聽見那對話。
「我要讓她感到我的存在,我怕她會以為我放棄她了。」
她母親沉默,或者正在以更小的聲音說了些什麼。
「我明天會再來的。」他故意提高了聲音,令那預告聽起來比空洞更空洞。其實在她心裡,這男人已經放棄了她了,在那個身高185厘米的劫匪那個「那麼你就要好好看了」開始,在他向後退的一刻開始,就算他再說些什麼,也不能動搖這個事實。
「你不要再來了。」她在黑洞般的房間裡發出乾涸的聲音,那聲音陌生得她自己也認不出來。
沉默。
她隱約感受到她母親與那男人在房間外的那份訝異-她母親沒想過她會在這個時候說話,而那男人則驚訝為什麼她會突然變得絕情。
「可以開門談談嗎﹖」他沒有理會她的要求。
沉默。
「可以的話,開門談談好嗎﹖」他輕輕的敲她的房門,聲音如常被吸入綿密的沉默中。
她沒有打算開門,但她離開了被窩,慢慢走向房門前。那男生聽見她的腳步聲,感覺到她的緩慢移動,於是也沒有繼續敲門。她母親讓他們有點私人空間,也逕自走回自己的房間裡。
她的腳步聲輕得如鬼魅,但他聽起來卻像鉛重。他的心情起伏不定,他用力地抽一口氣,但情況沒有改善。那沉重的呼吸聲透過薄門傳到她的耳裡,她在門前停下腳步,門沒有打開,也沒有將會打開的跡象。
沉默。
「你為什麼不救我﹖」在大約三分鐘的沉默後,她打破了沉默。
這是那男人思考過無數遍的問題,但這時他卻不懂回答。
沉默。
「你為什麼不救我﹖」她的聲音開始變得響亮,但也令他感受到龐大的壓力。
沉默。
「你不要再來了。」她再次打破沉默,腳步聲移離房門。「永遠都不要再來的。」她以更堅決的聲音,向這個放棄自己的男人告別。
(《最後的較量(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