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概在五秒後,他即將會回歸虛空。
Beretta M92F半自動手槍的槍管對準了他的前額,他前額的皮膚突然變得敏感,那輕合金的沉重與冰冷以前所未有的方式震撼他,他可以真確地感受到死亡的質感。大概那劫匪已經做好殺生應有的心理準備,他將那支美國官用制式手槍輕輕向他的前額一推,以這個旁人不可能察覺的小動作代替倒數,準備將子彈送入他的腦袋。
他已經放棄了掙扎或逃走,面對這個似是受過軍事訓練、身高約185cm的大漢,加上他手無寸鐵,他可以逃過這劫的機會率接近零。沒有掙扎、沒有逃走,當那劫匪將槍管進一步往他的前額推,他也作好了心理準備。
大概在三秒後,他即將會回歸虛空。
在走進那個世界之前,每一秒也長得不可思議,他可以在數秒間仔細地檢視這幾年來的畫面-兩年前被抱怨不夠愛她而分手,他在凌晨的長街裡痛哭,不夠愛與不懂表達愛只是一線之差;因失去了她而失眠,不得不倚賴藥物來入睡;為她每個月寫信,墨水筆在再造紙上寫上一封又一封的情信,但都像是沒入宇宙的黑洞般,沒有回音;為散心而跑到日本的箱根,在「對星館」溫泉酒店跟自己倒數,結果比留在香港更神傷;在珠寶店為母親買生日禮物,卻踫到她與她的男朋友,而這個月要寄給她的信就在背包裡……
一切都走到最後了,接下來他可以做的,就只有為視線尋找最後的降落點。他望向她蒼白的臉,這是他深愛的女人,也就是兩年前抱怨他不夠愛她的女人。在分手的那晚,她在一連串沒有縫隙的申訴後就轉身離去,他沒有解釋的空間,只能呆若木雞的欣賞那精彩的分手演說,然後深刻反省什麼才算是愛。兩年了,他重遇她,他還是像七百三十日前般深愛這個女人,甚至願意奮不顧身的保護她,他不明白自己還欠缺些什麼。
他望向她的雙眼,那裡沒有感激之情,除了驚慌就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他最大的犧牲,也不能向她證明什麼,到他離開這個世界前的最後一秒,他也不明白什麼才是愛。
她見他望向自己的臉,掀起了嘴角,似笑非笑,表情像被什麼具大的引力所扭曲般。她還來不及分析那個詭異的畫面,突然轟隆一聲,那Beretta M92F的雙排式彈厘少了一發子彈,她的前度男朋友正式成為過去。
她這輩子也不會忘記這個畫面。
(二)
「這女的很標緻吧﹖」那身高約185厘米的彪形大漢,穿着沒有牌子的淺藍色牛仔褲,上身是緊身的黑色T恤,T恤下面是被訓練得接近完美的肌肉,這相信是這個男人最引以為傲的東西。他右手持着一支新得像是從未發射過的Beretta M92F手槍,目光在那不過約六百平方尺的珠寶店內搜索,最後他瞇細雙眼,掀起嘴角,以淫穢目光在她的身上慢慢掃過。那目光在黑色的飛虎隊面具下,顯得更叫人心寒。
「我們在這裡是為錢的,不是為女人的。」另一個身形矮小的男人他將眼神投向身邊三個被填得滿滿的黑色皮革旅行袋,然後給他一個簡短而具權威性的回應。冷靜的聲音、具權威性的發言,他似乎是這三個劫匪的領袖。
「反正我們也逃不掉吧﹖」彪形大漢的語氣與領袖的面色也突然變得沉重。領袖什麼都沒說就轉過身,走到電話旁邊坐下,等待談判專家的下一個電話。
彪形大漢望向第三個劫匪,像是在確認他還好好的握着手槍似的,然後經過那保安的屍體,緩緩的走向她的位置。
她已經被嚇得不懂反應了,就只能惶恐地蹲在地下,望着身體壯碩如拳擊手的劫匪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劫匪踏過保安屍體旁的血泊,舊得發黃Adidas 波鞋在地上製造顏色鮮明的腳印,她怔怔的盯住那些腳印,表情與恐怖電影中的表情相似,只是多了幾倍的真實感。
「你是她的男朋友吧﹖」他走到她約兩米前的地方,望向她身旁的男子。
她的男朋友帶着土氣的黑色粗框眼鏡,頭髮短得可以當小學生的理想髮型示範模特兒。看起來沒有知識分子的那種知性氣質,也沒有半點男子氣概,他不能想像她會愛上這種男生。更重要的是,這男的臉色比她更蒼白,在那保安被領袖擊斃後就躲在她身後的飾櫃旁,看起來比她更驚慌。
是,他回答。他的聲音既顫且細,大概那劫匪根本聽不到他的回應,不過也算了,他根本不在乎這個懦弱的男生。
那劫匪再次確認第三個劫匪仍好好的持着槍,然後將自己的收在腰間,然後兩臂一振,是短跑運動員在起點線為自己打氣的那種動作,給人如箭在弦的感覺。與運動員不同的是,他臉上帶有嚇人的獰笑。
「那麼你就要好好看了。」那健碩的劫匪再向前踏一步,身影在她的眼裡顯得更具大。她的男朋友進一步向後退,本能反應令這個懦弱的男人與那劫匪保持更大的距離。
這個男的真的愛她嗎﹖為什麼他不在這個重要的時候挺身而出保護她﹖為什麼她會愛上這種男人﹖更重要的是,為什麼她會寧願要這種男人而不愛我﹖他心裡冒起了無數個問號。
可是,已經沒有思考空間了,他從約五米外的飾櫃前迅即跑往她的跟前,希望可以擋在她的面前,但他還未成功抵步,三支Beretta M92F半自動手槍同時指向他,其中一支抵住他的前額,其他兩支瞄準了他的心臟與下腹。
「這小子傻了吧﹖」第三個劫匪在冷笑,這也是他說的第一句話。
為自己所愛的人傻,那就叫偉大。他在離開前的五秒,心裡給那個劫匪一個最好的答案。
他掀起了嘴角,是嘲笑那些劫匪的愚昧,也是在愛情裡勝利的微笑,只是這些在生死的界線中間,她看在眼裡的都只是被神秘引力扭曲的表情而已。
轟隆一聲,震撼的槍聲迅速在空氣中形成與消散,她聽起來像是太陽系外星球爆炸的聲音,真實卻相當遙遠。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