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音團向例圍坐在大廟正殿左側的空間表演,現在仍有椅子圍成一個大圈圈,只一個圈而不是兩個圈,可見今年只來了阿公這一團的,但人卻一個也不見,莫非表演告一段落,到外面廟埕那個亭裡去抽菸哈啦去了?
我正想從右門出去到亭子找人,左門進來一個人,遠遠喊住了我:阿順啊!
進出大廟是有規矩的,龍邊進虎邊出,也就是右門進左門出,絕不准行走中門,這是阿爸的嚴令,也是學校教的。
大家都叫我超舜,只有一個大人會叫我阿順啊,這樣叫蠻順口也蠻好聽的,我一回頭果真是他,強仔阿公!
怎麼強仔阿公也來了?很少看到他來大廟呀?
我快步朝他而去,他也笑嘻嘻朝我而來。
叔公你不是去新北交貨嗎?
強仔的阿公在自家院子裡養盆景,據說偶而有人前來購買,價格還不低呢。強仔來時告訴我他阿公今天送一盆櫸木盆景去新北大道給客人的。
「哈哈,送完貨就回家啦,一看我家強仔不在,我猜就是又往你家跑,然後就一直找到大廟來。」
關於盆景我完全沒有興趣,也不懂,真不曉得那麼小小一盆還可以賣到幾萬元究竟是什麼原因,不過強仔阿公倒是一位風趣又和靄的老人家,和我阿公一樣的好脾氣,聽說兩個老人家年輕時感情好得不得了,怎麼搞到反目成仇,太不可思議了。
老媽還在廟裡頭仔細欣賞烏龜,為每一隻烏龜拍照,老爸和老妹以及強仔倒是都朝我們這兒來了,強仔尤其好奇:嘿!阿公你怎麼也來了?
言下之意再明白不過,他阿公不知幾百年不曾來大廟了。
「真的好久沒來了,大廟還是沒什麼改變呀。」強仔阿公說著,似乎心中有事的朝大廟每個角落掃射他的眼神。
「阿公你年輕時大廟不是這樣的吧?」強仔問。
「以前沒改建前,廟小小間,拜庭裡中央有個斜坡,小孩子最喜歡把斜坡當滑梯滑上滑下。」
「阿公也滑過那斜坡?」
「當然啦,阿公又不是生來就那麼老叩叩(註:台灣人常形容老人叫做老叩叩)。」阿公指指大廟門外:「還有廟門口那一對石獅,以前的體型比現在的小了一號,我們總是搶著騎,有一次有個調皮鬼把手伸進石獅子的大嘴,突然兩眼翻白噯哎一聲大叫:手抽不出來啦,我們所有的同伴都嚇呆了,有個膽小的女生還嚇哭出來,大家幫著拔他的手,後來他才笑嘻嘻把手抽出來,好會演啊!」
大家被這個小故事搞得大笑起來:「那個調皮鬼究竟是誰,太可惡了!」
「從小就愛玩,長大吹鼓吹也是當然。」
說的竟然是我阿公啊!
強仔阿公繼續說:「那個被嚇哭起來的女生,後來長大以後嫁給那個調皮的傢伙了。」
嘿!我阿媽呀?原來阿公阿媽從小就是青梅竹馬長大的,難怪一輩子這麼恩愛。
「叔阿公,我們都想問卻又不敢問一件事,你後來怎麼和我阿公鬧得水火不相容起來,可以告訴我們嗎?」老妹突然問了這個白目的問題,差點嚇得老爸和我都當場昏倒。
沒想到強仔阿公沒有翻臉也沒有掉頭走人,今天倒是有點吃錯藥的感覺,他呵呵呵笑著回答:其實也只是一點點小小過節。
接下來,強仔阿公帶著大家回到了五十年前。
2
以前大廟和現在一樣每年元宵都有求龜活動,當年人們比現在重視多了,家家戶戶不是自己做隻小小龜,就是聚合幾十人、上百人合力做大龜來獻祭。
廟比現在小,龜比現在多,所以擺龜的大桌小桌從廟裡一直排到廟門口的廟埕廣場來容納,非常的熱鬧。
大廟的頭人長老每年都會頒發兩個公賞,一個頒給當年最大最重那隻龜的主人,一個頒給大家評定當年做得最漂亮最精美的龜的主人。所謂的公賞,就只是一張紅紙,寫著某某年元宵節公賞幾個大字,一毛錢獎金也沒有,但所有的龜龜主人無不卯足了勁想要爭取到這個最高榮譽。
每年最大隻的公賞一直都由三塊厝庄仔的游姓家族拿到,他們集合到的族親眾多,烏龜做得極其巨大,大約總有一千五百斤以上,其他團體頂多也只一千斤、八百斤,只能拱手看著這一份公賞給三塊厝庄敲鑼打鼓歡天喜地迎回庄仔去。
至於另一份公賞,差不多連續七、八年都由大牛稠庄和埔心庄兩個村子輪流搶到……。
「就是我阿公的村子和叔阿公你們的村子嗎?」老妹插嘴一句,立刻被我們制止,我們要聽接下來的事,接下來必定就是重點了。
正是我們大牛稠庄和妳們埔心庄,兩個庄仔輪流搶也輪流得獎。而且還可以說就是我和阿順啊阿公兩人在搶。
當年我們都還只是二十歲前後的大小孩,年紀不大,本領很高,我們兩個都是做烏龜的高手中的高手,兩個庄子的女人家負責蒸糯米、拌烏糖,一切材料備便,我們倆便各自上場塑出烏龜造型,當時我們是好朋友,唯有這事明爭暗鬥相互競爭得毫不相讓,因為是攸關雙方一整個村庄名譽的大事啊!
製作之前我們絕口不提當年有什麼新的點子,新的花樣,直到大龜抬進大廟,大家才能看到真實面目,那些年,我們兩個村子的大龜一出場,可還真是眾人矚目、眾人讚歎啊!
有一年我們慘敗,敗得口服心服,因為阿順啊阿公做的龜,脖子伸得好長,頭抬得好高,一幅揚眉吐氣睥睨眾龜的神采,我們眼巴巴看著公賞的大紅紙飛了,卻輸得非常服氣,回家後連著幾個晚上我都在猜測究竟這糯米做的龜,如何能把頭部和脖子伸得那麼長。
幾天後,我和好友也就是阿順啊的阿公見面,他主動透露了秘密,原來頭部和脖子裡頭藏了一枝烘彎了的大竹杆,只要把糯米包在竹杆上,烏龜的頭就能抬得高高的,要抬多高,就抬多高。
我非常佩服想到這個妙招的阿順啊阿公,他還當場許諾,第二年元宵要請他們庄裡的大人多烘一枝竹竿給我使用。
「後來呢?後來又發生了什麼事?」老妹又忍不住插嘴,我們又一次大聲制止。
強仔阿公歎了一口氣。
調整一下心情,繼續講。
第二年元宵前夕,阿順啊的阿公真的託人送來了一枝用火烤彎的大竹杆,我接過竹杆,真是感激萬分,畢竟競爭是一回事,友情更重要啊!
沒想到,當我胸有成竹在元宵當天下午開始動手塑糯米烏龜時,完成了龜的全身,只差昂然高翹的頭部,卻發現包覆上糯米之後的頭部變得十分沈重,頭部不斷墜落下來,試了又試始終無法固定。
最後我只好在頭部底下再包進鳳梨罐頭的鐵罐、醬油瓶等物來協助支撐,如此一來,烏龜的脖子變得非常肥胖壅腫,難看透了。
我又急又窘,而進廟時辰已到,只好硬著頭皮讓我的肥脖子龜上了場。
更慘的是,當大牛稠庄的大龜一路大鑼大鼓、鞭炮連連、熱熱鬧鬧進了場,我的龜竟然在路上從頸部起整個斷裂坍塌下來,變成了一隻無頭龜!
我羞得只差沒有找個地洞鑽進去。
阿順啊的阿公遠遠的也看到了,緊急過來搶救,好不容易把烏龜的頭部弄出一個起碼的形狀,當然,在我出盡糗像之下,我們全村期待的公賞再度落空。
我覺得被最要好也最信賴的朋友耍了,從這一刻起,我和好友割蓆斷義,不再視他為友。
啊!強仔阿公的話,當場驚呆了大家,尤其是我,雖然我和兩位阿公年紀相差太遠,我從未參與他們之間任何事情,但聽完強仔阿公這一番話,我覺得非常羞愧,好像我也參加在裡面,為了奪得公賞的榮譽而做了某些不榮譽之事,而把他害慘了。
我偷眼看老妹和老爸,兩人也是滿臉五味雜陳的表情,尷尬不已。
「那以後許多年,我都不想再回想那一刻,甚至連大廟也不想再踏進去,連元宵節也不想過了。」
原來強仔一家不過元宵節原因在此,我真的可以想像強仔阿公當時所受到的傷害有多深。
「但是後來我想通了,其實我的龜龜抬不起頭來肯定與阿順啊的阿公無關,我不應該牽怒於他。」
「真正的原因是什麼呢?」我們幾乎異口同聲提問。
「真正的原因其實我一直不想去查,傷害已經造成,查也沒有意義,也不可能彌補啊。唯一我可以確定的是阿順啊阿公絕不會故意耍心機來整我,他不是那種人。」
「五十年囉,阿公有沒有想出來真正教烏龜脖子斷掉的原因?」強仔追問。
「這個,這個嘛…,我真的不想去猜,不願去想。」強仔阿公轉移了話題:「今天我送一盆養了八、九年的櫸木盆栽到新北大道一個豪宅去,你們猜猜,小小一盆賣了多少錢?三十二萬五千元!」
這個數目字大大驚嚇了圍著他的每一個人,我的天哪,一個盆景賣三十二萬五千元,這櫸木即使是黃金彫出來的也不用花這麼多錢吧?
難怪強仔阿公今天進了大廟始終春風滿面滿臉都是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