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瘋阿是直接音譯自河洛語,但也只是音近似而沒有任何意義。字義上魔是妖鬼,雖然此物用以祭鬼,但台灣人仁厚慈悲而且博愛,就算祭的是沒有人祭拜的孤魂野鬼,也以好兄弟稱之,不稱其為鬼,更不可能以魔相稱,還配上一個瘋字而成了瘋狂之鬼。所以魔瘋阿肯定不叫做魔瘋阿。
叫磨方仔嗎?磨的河洛語帶著哇的尾音,和此物讀音不合,所以不是磨方仔。方字暫且不提,仔是合宜的河洛話用字,讀成阿字,台灣河洛人喜以仔做為名詞之尾,用處巧妙且變化多端。有的加上這個仔字之後變得親切,例如人名阿葉,多喚成阿葉仔,立時拉近許多。有的沒有增其親近親切卻可提味,例如鳥叫做鳥仔,葉叫做葉仔,桌叫桌仔椅叫椅仔,讓名詞動聽不少。但有時一旦加了個仔字卻又帶有輕賤感,警察直稱警察固無不可,再加上大人二字更顯尊敬許多。就像尊稱神明為大王公,還加上大王公祖的祖字,敬意直接再提昇十百倍。如果警察兩字之後再加一個仔,警察仔,那就鄙視得直白了。同樣,老師加個仔字,叫做先生仔,浪人叫逸陶仔,鄉長叫做鄉長仔,其貶抑至明。
如果用磨方仔,磨不對,方字此際似也沒有什麼理由。總之,磨方仔不合。
那麼,是模仿仔嗎?
可口好吃的而且一年之中只在中元節拜老大公才出現的米製糕點,難道其真正的名字就叫做模仿仔?
仔既是附加的無意義尾音,正名模仿。何以此物名叫模仿?模仿什麼啊?
台灣節和中原大陸之節有相似卻也有相異之處。例如過年,同樣是過年,台灣河洛人蒸年糕叫做炊甜糕,過年吃甜糕寓意吃甜甜,過好年,而不是吃年糕想要求個年年高。台灣過年不是年獸來了、走了,而是玉皇大帝準備過年發大水把大地淹了,土地公公得訊趕去向觀音菩薩求情而使萬民逃過溺水之劫。除夕夜不准嫁出去的女兒留在家,以免同時遭了殃,年初一大家相見發現彼此皆相安無事乃互道恭喜,年初二遠道的女兒也舉家全都回來娘家探視團聚,更是為老少平安而歡天喜地。同樣的中元節也大有相異之處,單就這模仿仔的祭品,他處未曾見過,一年之中的其他各節也不可能買得到,百分百的中元限定。
中元節是所有台灣節中我最愛的一個節。小時候貪戀的是模仿仔的好滋味,以及又怕又愛的中元節特別帶有的各種神秘的鬼神傳說。昔時民間生活素樸,兒童沒有什麼零食甜點可嚐,年節總有平時所難得的美味。即長稍稍了解中元意涵更是大大感動台灣人之愛的廣博無疆:祭拜除了拜神明求庇佑,求國泰民安,還要拜祖先感恩傳給我們肉身和優秀的基因。只是自己的祖先自已拜,萬一先人未傳子嗣,或是客死異鄉而子孫無法前來祭拜又該怎麼是好?其魂魄豈不備感孤單?活人是「每逢佳節倍思親」,推想亡者,必也相同,因而有了中元之節,隆重舉辦普渡眾生之禮,所稱眾生,通俗稱呼也就是孤獨流浪之鬼,讓這些無人祭拜之靈體也得享有人間美味,如此廣慈之心,教我真是感動得不得了,也尊敬得不得了。
我童年時台灣民間普遍並非富裕,逢得中元,卻是極其之慷慨大方。曾有年年中元戶戶都殺豬公獻祭之俗,各自在自家把豬宰了,刮乾淨體毛或依禮獨留若干鬃毛,在豬嘴裡塞一顆鳳梨或橘子,脖子上吊一串銅錢古幣,同時將豬的臟器,加上依然鮮活仍會張嘴無聲呀呀的大鯉魚及宰好留著尾羽的生雞掛在其下,外加各種甜品碗菜擺滿一張四方大桌一同祭拜,祭拜場所往往選在若干距離之外的溪頭、河灘、雜林草埔,斯時天已全黑,火把或是電池燈、磺火燈照明下眾人合力以人力車或牛車將豬公及所有祭品桌椅用物統統擺上拖行而去,拜好再運回家。祭禮全程只見草澤野地叢林河灘人影幢幢,樹影猙猙,水波在圓月照映下更是詭異多變,真個氣氛十足。鄉民總認為那樣的時、地正是好兄弟放心前來接受饗宴之好時機。祭禮開始就先點燃一大把香,遍插所有祭品而不得有一道遺漏者。等到這一枝枝香燃到只剩十分之二三,再點一把,再續一遍,同時獻第二杯酒、第二盞茶,如此凡三回,方為禮成。
拜前,還要傍著蜿蜒小路一路插香,以便好兄弟看到了信號沿路尋來。拜完,燒完銀紙冥鈔,將供桌上三杯米酒灑向大地,放起一把鞭炮,功德方算完成。
中元拜的是七月十五之夜,也有禮厚之人連拜三回,七月初一鬼門已開,先拜一場,七月十五拜第二場,七月廿九鬼門將關,好兄弟假期已屆,趕快再拜一回,教他們吃飽喝足,盡興而回。一年到頭雖不曾聽有鬼魂騷擾之事,祭拜之誠心誠意卻無人輕怠。
年節敬神拜鬼甜點種類繁多,有些是每一個年節都可擺上供桌的,敬拜對象上自玉皇下至土地皆無不可,例如麻、米、土豆之類,或是糕仔、麵龜仔之類。麻米土豆基底相同款,都是油炸出來的條狀膨鬆米食,不同的是外殼裹了一層麥芽糖漿後,滾上芝麻、土豆、爆米花,土豆即花生米,用在此處又分粉狀及顆粒狀兩種。不同的覆載因而呈現出不同的滋味變化,吃來香、脆之至,真乃正港台灣味。糕仔則又是不同的甜點,米磨成粉後印模壓製而成,外觀緊實而入口鬆軟,糕仔大多甜味,也有做成鹹口味的,外型有的被壓成彎月狀,也有圓型、五瓣花型,過年的糕仔則是長方型薄薄一塊,外頭用紅紙一一包妥,逐一相疊,在神明桌上可擺上一個月都不壞,既是甜食,也是年節神桌擺飾,這種形制的糕仔才是台灣人寓意年年高之物。
麵龜仔是長圓形刷了顏色的麵包,大致刷成艷紅色,也有桃粉紅色的,內餡有紅豆泥、綠豆沙兩大宗,象徵吉祥圓滿而且外觀富泰,幾乎任何祭拜皆可將它擺上桌,百無禁忌。
除了通用甜點,另有特用品,其中模仿仔便是中元限定,一年之中除了七月,其他十一個月市面上都買不到,而且一般人家會做紅龜粿、菜頭粿、草仔粿,會做麻糬、湯圓,幾乎沒有人會做模仿仔。年節限定供品另有元月十五的糯米龜,元宵節台灣各地大廟常有求龜之禮,以糯米蒸熟拌上烏糖後塑成龜型,抬往大廟獻祭。民俗中若此龜只供自家食用,則拜拜獻香之後即將龜之首尾一百八十度掉過頭來,讓頭部朝廟門方向,昭示此龜已是名龜有主,他人不得求去。若未掉回頭,則任何人都有權靠摶杯方式來贏得此龜回家享用。但也不能白吃人家,次年必須依龜之大小酌加斤兩再塑一龜送廟獻祭,讓別人自由乞求。如此年復一年,龜的體重年年增長,老廟元宵常有千斤大龜原由即此。當然上百斤甚至上千斤之龐然大龜不是一家可以完成及一家可以享用的,非得集合左右鄰舍好友宗親社團共襄盛舉。龜在元宵傍晚塑形完成,用牛車、鐵牛車、小貨車等載具載往大廟,沿途敲鑼打鼓燃放鞭炮助陣,為元宵夜添加了許多熱鬧。
清明掃墓的特有食物是加了刺殼草的草仔粿,刺殼草只在清明前後長出、開花,其餘月份完全不見蹤影,用以做粿,吃來帶著青草的香,也仿佛吃得滿口春天的氣味。以前端午肉粽節粽子向由家戶自炊自製,種類及餡料有各種變化,粽子雖是一年到頭想吃就吃之物,但味道苦中帶甘得沾著白糖吃的粳粽卻是端午才綁,也唯有端午才吃得到;重陽、冬至也是台灣重要年節,拜湯圓和麻糬,倒不特定非這兩個日子才有這兩味。
許多年節氣氛已日益淡薄,年節供品祭品在賣場超市都可方便買到,形狀變了,口味變了,大致上過年過節也逐漸變成應景之事。想吃到真正古早年節美味變得珍稀而難得。何況,現代食品點心是如此千變萬化,又有幾人還堅持著喜歡古早味呢?家庭中仍然念念不忘古早傳統味的人,或許只剩最老一輩的阿公、阿媽這一層的老人,家裡即使仍有年節祭拜儀式,桌上也早已逐年變換內容,罐頭、洋酒、速食麵、比薩、炸雞、可樂、啤酒、各種飲料……,連鬼神似乎也只得依著時代改變口味,凡人中變成少數族群的老人家如果依然堅持,豈不食古不化?
模仿仔是做來拜老大公的祭品,模仿仔之名何來?何義?我去請教三代餅家,年輕的老闆娘呵呵呵笑:阿就古早以來就這樣的名字嘛。連訪多家,餅家賣的許多都已是五花八門的洋化商品,或台洋混合,莫說沒賣模仿仔,連名字都沒聽過的也是大有人在,也沒有師傅做了。
當我試著推敲模仿仔的名稱時,突然靈光一閃,模仿仔既稱做模仿仔,則必有模仿之目標及目的。模仿仔外形做成兩種,一種呈覆碗形,雪白色,上方尖端部位點上紅色;另一種呈桃形,漂亮的鮮紅色,卻在中央由上而下裂出一條縫,這是什麼?分明便是女體的特徵胸乳與下陰嘛!答案自此迎刃而解,原來滿桌美食美酒是敬奉給老大公好兄弟的饗宴,而模仿仔則提供了好兄弟的另一種需求,先人挖空心思的設想是如此溫馨體貼,虔敬週到至此,想像力真要教佛也跳牆魔也瘋了。
我住的一座兩百多萬人口之市,中元還有賣模仿仔的店家或許只剩兩個巴掌數得出來之數。寫此文時,甚至還驚聞數十年前從家鄉遷往多倫多的一家老字號台灣餅家在八月底停了營業,東部加拿大的台灣人如果還有人想念鬆軟軟綿QQ的麵龜仔,想念帶著獨特香氣的模仿仔,這下只能從夢中尋了。
模仿子在製作過程中加了什麼來生出那特有的除了甜蜜還帶點兒粳味的一縷香?此題絕非不諳糕餅技巧的我所能窺知,我所確定的是以後買者必然日少,有一天賣者也不會再央請老師傅繼續製作,那豈只加拿大台灣人,連住在台灣的台灣人或許也都沒得買也沒得回味它了。
沒有模仿仔的中元節,就如沒有甜糕的過年,沒有粽子的端午,沒有月餅的中秋,那還像過中元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