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敲定地磚,選地磚最聰明的辦法是請地磚店的老闆來工地,把樣品帶來。你看他扛得那麼吃力,就不會要他多抬一些樣品了,於是你便只能從那少數幾種裡挑。從三種五種挑選絕對比進到磁磚店從幾百坪賣場幾十座展架幾千種樣品裡選要簡單太多太多,所以大約在三分鐘裡就搞定了,雙方省事,雙方開心。
今天起一整星期都是泥水師傅的工,做完牆面、地板粉刷,鋪上磁磚地磚,就可以鑲門窗,最後還要打一塊水泥地當通道兼活動空間。水泥是環境的殺手,一打上水泥,土地沒辦法呼吸,草木沒辦法生長,連一條蚯蚓都活不下去,所以鋪設的面積越小越好,這是一開始就打定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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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新屋家開始動工以來,很少往八里方向去了。一來時間少了,二來,汽油貴得要命,去新屋是去工地,不去不行,理由冠冕堂皇。去八里左岸、漁人碼頭,只是去散步休閒,理由沒什麼營養,因此可得省一省。因此,或許已有三、四個月沒去了,以前常常都是一星期去一趟兩趟的,這使我有幾分懷念起來。淡水河景,以及那麼多的樹木、草坪,都不是目前的新屋海岸或大園海岸所能取代的。偌大一個永安漁港遊憩區,一個竹圍遊艇新碼頭遊樂區,搞了許許多多有的沒有的,偏偏沒有種一棵樹,海灘只有死態沒有生態,真是悽慘。
不但少去八里了,忽然一想,哇,即使自家後院,都好多天沒踏進一步了。唉,這段時間我究竟都在忙著什麼呀?
八里三十公里遠,後院則只三步之遙,一推開後門就到了。
久違了的後院,此刻有些什麼呢?
栽植過份密集的植物群,正靜心等候被移植去新屋的日子,由於是等待階段,任他們肆意生長,雜亂無章,一抬頭,嘿!好大一隻蜘蛛掛在網上,這不是山區才有的人面蜘蛛嗎?幾時後院也來了如此「新住民」了?
砂子說,昨天她看到一隻大大鳳蝶,黏在這大蜘蛛的網上,她把牠弄下來,讓牠飛走了。是嗎?是嗎?我嘴裡漫應著,想著脫逃成功,死裡逃生的蝶,看著好不容易才有一點吃的的蜘蛛,此刻網上空無一物,或許還得等上好久好久以後,才會再來一隻蝶,或一隻蛾。或許蛾長得比較醜些,砂子就不再救得那麼起勁,那蜘蛛就有得「糊口」一餐了吧?
梅樹上掛著蜘蛛,轉過來看櫻,櫻樹上有幾個蟬蛻,夏天嘛,每年此時都會出現許多蟬蛻,但今年似乎少了太多,只看到三兩個。有一個落在玻璃茶几上,有一個黏在一枝枝枒的尖端,另外,還有一個朝上長的枝,擠著兩個。兩隻蟬硬擠一個枝,真是哥倆好,寶一對。
蟬,在地底下睡了整整七年,然後找一個月圓之夜從地下鑽上來,吃力的爬上枝榦,然後再用幾天的時間,拼盡吃奶的力氣掙脫牠的硬殼,然後,翅膀漸乾漸硬,可以飛了,一振翅,飛上了藍天。
此後的日子,牠只做兩件事:唱歌,交配。前後七天,任務完成,把卵產進土地裡,就安然死去。
這樣的生態循環,在首度獲知時真是大大震撼我心。即使到了今天,每次看到蟬蛻,或聽到蟬鳴,都還是覺得難以想像,這樣的一生,便是蟬所要的嗎?如果不是牠所想要的,何以世世代代,無怨無悔?
今夏聽蟬,聽新屋鐵皮屋工地上刻意留下的一片樹林的蟬,以及那樹林附近,池堤上高高低低的樹叢的蟬,幾乎遺忘了後院櫻、梅、大王椰、狀元紅、青楓、紫薇、桂樹等等擠成一團的樹叢裡的蟬。但我遺忘了牠們的歌聲,牠們並沒有遺忘七年之醒,七年之唱,如約破土。
七年之約,為的是圓得那累世之緣?
砂子每次在後院晾衣、剪枝、修草,被蚊子叮得哇哇叫時,拿起驅蟲藥,總是舉棋不定,好生為難,「會不會這樣一噴,那些在地下睡覺的蟬就死光光了?」
當我們入侵七年前牠們遁入的大地,並將土地填築成水泥地,七年後牠們又將如何破土而出?
地底下的神秘世界,我們可以故做遺忘,故意裝做不曉得,但夏天枝頭一隻蟬蛻,卻無言展示著,在我的眼前,告訴我:謝謝你們,終能讓我得以順利出土羽化,但是,土地底下,還有我明年將出土的大弟,後年出土的二妹,大後年出土的三弟、大大後年將出土的四弟五妹……;還有,七天之後我新產下的卵,牠們也一樣期待整整七年之後的出土……。
「親愛的人類朋友,親愛的這塊土地的暫時擁有者、支配者,我除了要求明年,還有後年,大後年,大大後年,年復一年,您會覺得我太煩了,也太貪心了嗎?」彷彿蟬蛻問我。然後,牠會不會繼續說出更嚇人的道理:「親愛的人類朋友,您少用一點點農藥,少打一塊水泥地,不會有太多的麻煩,也不會有太多的困難,那卻是我們生死交關的事。沒有蟬聲相伴的童年多無趣,沒有蟬聲相伴的中年多寂寞,沒有蟬聲相伴的晚年多淒清。且留一寸土地給蟬睡,且留一片樹林給蟬唱,我們會一直唱,一直唱,唱到地老天荒也不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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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到這裡,想到一件蟬的故事。
上週末,兒童文學名家傅林統校長到文化局開會,台上忙著為理監事會改組開票、計票,我們在台下開心的聊,一不小心「開心的聊起了傷心的事」。他說,他家後院人家,種了一棵高大的香樁樹,每年夏天,後院人家就拿著棍子,拼命打蟬,認為蟬太吵了。
如此一年一陣拼命的打,終於今年不用再打了。
「是他們終於發現蟬聲真有趣?真是夏日最熱情的禮贊?」我問。
「是因為他們把樹砍了。一勞永逸了。」他說。
傅校長是非常有修養的長者,只淡淡的說,臉上還帶著慈靄的微笑。我差一些一字經出口。吞下了,換上同樣一字經:唉~~~
明天到工地,決定把打水泥的地方,更縮小一些。
{刊登於中華日報八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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