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跑了蠻遠的路,才來到清華高中。來之前微雨紛飛,一路上時晴時雨,我從沒有如此關心過天氣了,風有風景,雨有雨景,就算是去旅行也不用耽心天氣變化的。
但是今天的清華之約很特別,第一是時間超短,早上八點十分到九點整,只能講五十分鐘。第二是在大操場講,這可稀奇,除了這一場之外,每一場都是在大禮堂、視聽中心、會議室、圖書館,這還是第一場戶外「斯貝秀」呢!難怪我得注意天氣變化:萬一下起大雨,還講得成嗎?
至於大操場講書,無法使用Powerpoint,那倒是次要問題了,最近用這項新武器雖用得得心應手,也發現了它的妙處,但我正耽心著,以前站在講台上我便是唯一的主角,所有的眼睛看著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現在,大部份的時間大家把視覺焦聚聚焦於螢幕上,甚至連我自己也都萬分希望大家集中精神看螢幕,那我豈不是成了一位旁白者、報幕人了?如今正好有機會讓我重新尋回完整的我,不再成為電腦的操作者、光碟片的附屬品,這是難得的好事。
閉著眼,想像著我如何只使用我而不仰賴機器。清華離大園埔心頗有一段路,正好容我好整以暇慢慢想像著待會上場的一切。
結果,人算不如天算。來到清華,雨停了,太陽露臉了,雖然晨光正是美好,是個適宜操場朝會同時聆聽一場五十分鐘講座的好機會,學校卻有了未雨綢繆的萬全準備:把講場改到室內的大禮堂去了。
這一來,原本全校集合聽講座,變成只剩約四到五百人的半場或三分之一場了。
看著老師和教官們拉高嗓門調動部隊移防禮堂的場面,我心想:這些能進得來的學生們,心裡想的是:我是幸運的獲選者?或是不幸的無從遁逃者呢?
我當過學生。我明白學生千千萬萬種不一樣的心情。
果真,千千萬萬種不同的心情,毫不掩飾的寫在台下學生們的肢體和表情上。
聽演講是快樂的事。我一直希望聽我的演講,是快樂的,輕鬆的,自在的,而不是拘束的,勉強的,正襟危坐的。
上課,或是教學,或是上班族在上班,或是主管統帥部屬執行公務,都是很辛苦的事,難得我來到校園為他們講故事,如果在我來的時候他們還是一樣得「把皮繃得緊緊的」,那不是太命苦了嗎?
「接下來的時間,請大家輕鬆的閉上眼睛,打個盹也無妨…」這句話常常成為我的開場白。但我明白,也有自信,當我一旦開講起來,他們是很難不集中精神的。
結果,今天在清華,我踢到了鐵板。
時間安排在朝會一大清早,理應精神最是亢奮昂揚;時間也只短短五十分鐘,居然台下就出現一長排的學生,從我站上台一直到講完五十分鐘,都一直垂著頭,睡得可沉呢!我都從阿米爾十二歲講到四十歲了,時間整整過去二十八個年頭,唉,他們這一睡,就睡了二十八年,可還真是黃粱一夢啊。
這在我從三十年前開始站上台替人上課,或是各種演說、講座以來,可還真是少有的場面。雖然早已練就一身泰山崩於前而不為動的好工夫,別說台下有人睡著,就算台下某個角落有人用大龍炮、衝天炮轟我,我也可以繼續講得自在,因為我得照應全局,豈可為了少數造反而干擾了多數人的聽之權利?可是在清華這一場,我覺得我真真敗給他們了,為什麼他們會如此之疲累呢?那怕我幾度提高音量,或是幾度施出「電擊法」武功,電得全場哈哈大笑,或是皺緊雙眉,同聲一歎,這幾位同學依然搖頭幌腦,睡得渾然不覺人間有歡笑有悲苦。於是,短短五十分鐘,成為巡迴講座以來最漫長的一場,講完,下了台,真有衝過去給他們重重一拳的衝動:親愛的孩子呀,青春如此有限,你的學校好不容易才安排了這五十分鐘讓我們有彼此相認識、相交集的機緣,可惜終究緣份未到。
我為法鼓山寫了一本給青少年朋友看的印光大師傳,其中有一個情節是這樣的:印光和尚走在北京街頭,一位小乞丐攔路向他行乞,師父摸摸口袋,還有一點零錢,便告訴小乞丐:你唸一聲阿彌陀佛,我給你一個銅板,你唸幾回,我給你幾個,給到我身上沒錢就算啦。
小乞丐說:我不會唸阿彌陀佛。
師父說:不會唸沒關係,我來教你,來:阿彌陀佛…
小乞丐閉緊雙唇,怎樣也不肯唸。師父一遍又一遍朗頌佛號,小乞丐盯著師父手中銅板,咕嚕的嚥著口水,眼中含著淚珠,最後,憤憤的走了。
印光師父歎了一口氣,唉,畢竟還是無緣!
緣份未到,勉強不得啦。我只是心疼著:如此青春有用之身,理當生龍活虎,精神昂揚,卻在朝會第堂課時間就睡得七葷八素不知今夕何夕,太令人不解也太讓人耽心了。
一個動作,常常去做會變成一種習慣;一種習慣慢慢形塑成一種個性、一種人格特質,最後終必影響了一個人的命運。上課老是打瞌睡,如何讓老師真心真意掏心掏肺的認真去帶你?老師把你放棄了,你還如何去學習?課堂裡如此,課堂外的社會大學,人生大學何不也是如此?這是我耽心之處。我曉得今天所有的專業老師們聽到我為這樣小事耽心當會笑倒,校園裡值得耽心的事可多了。正由於我非專業,才有耽心的權利吧。
難忘小學五或六年級背過的一篇課文:武訓興學,裡頭有這麼一句:遇見學生不好學,跪地勸誡淚涔涔。小時候讀到這篇文章覺得感動極了,沿門托缽受苦辛的山東唐邑姓武的乞丐,日積月累積蓄了一點點錢,悉數用於辦學,一面行乞一面辦學,學生不愛讀書,武先生向他們跪了下來,哭著請他們好好去唸,這是何其感人的場面啊。我沒有像印光師那樣報以一歎,也沒有像武訓先生那樣跪了下來,反而有走過去給他們一拳的衝動,境界真真差得太遠。
學生一睡,讓我得以更深一層體會印光大師及武訓先生的心情,也是一個收獲了。
當我在全場的掌聲相送中踏出大禮堂,我心中想著,這裡頭的聲音,但願不要糝雜著那些從頭睡到尾的學生的,不誠實的掌聲讓我受之有愧。
清華的學生很多,學校編制也很複雜,日校夜校、高中高職兼具,一路相迎相陪的教務主任黃洛芳先生想必為了教務而非常忙碌辛苦,他和負責接待的圖書館張玉珍館長淋著雨一路送到我們的車離開,讓我們真是愧不敢當。雖然和黃主任相談甚歡,我沒有告訴他剛剛在講堂上的心情轉折,歸途中只覺得,只為區區幾隻偶而迷途的綿羊分了心令自己不免感到挫折,但願小小分神,沒有影響全體師生聽的權益和我的講座品質。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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