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童:
忍住了許久的眼淚,終於又掉了下來,看著它們一滴一滴落在地板碎了,碎在心中。
我非感傷自己離大限已不遠矣,而是感懷你竟也是那樣寡情,
唉,能怪誰呢?至今,身雖未死,心卻已死。
這幾天,心中一直矛盾,一方面想著要見見你,一方面卻又不願你見到我醜陋的模樣。
你可知道是什麼支撐著我考完聯考的?
當全身昏眩,氣血翻湧,我總告訴自己:
支持下去,回醫院就能看見你的信躺在病榻上,更或許你的人已坐在病榻前的沙發上。
這個念頭支撐著我寫完考卷。
國文的作文題目:幸福掌握在自己手中,
我以顫抖的手,在字淚俱下的情況下,把稿紙寫滿了。
其實對我而言,幸福是什麼呢?我剩下的幸福便是你的信,那會給我一絲心靈的慰藉。
我一面寫,一面在心中吶喊著:騙人、騙人、騙人的,幸福那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呢?
正如我最後這麼一點幸福,也被無情的你剝奪走了。
若這句話是對,那上天待我又是何其不公?
這封信或許是我的遺書了。
常聽人家說什麼靈性、靈性,自己至死前,才了解自己也頗有點靈性,
便是知道自己在這幾天必要安息了,這種靈性又令人何其悲也!
其實世上的牽掛太多了,走了一走了之,反倒落得輕鬆。
像那天考完,我連對都沒有對,
反正考上了那間學校,都是無所謂,倒是真正關心的是你。
我死後,你是否也會有另一個筆友?
不要!不要!真的,我好想當你的第一個和最後一個筆友,
這或許有點自私,但成全我好嗎?
恐怕無法實踐諾言了,猶記上次承諾你說,定要留住自己的腳步,但終究,是上天帶走了我。
好想再喝酒。『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
人生彷彿一場豪飲,匆匆舉杯,匆匆落杯,留下的只是無情的酒漬,
醉醒後,回首一看,才知已是紅塵萬里了。
為何不再給我一封信呢?你可知道我多想念你嗎?
再度想起你的大學之夢,多美,多美,多美!但曾幾何時,美夢如花瓣入水,沉了,無影無蹤。
在夢中,總是夢到嫁給你,生好多好多的兒子、女兒,又想到你哄孩子的憨態,在夢中也笑了起來,
一夢醒來,卻依舊處於床榻,不覺悲從中來,又是涕淚俱下。
啊!『此時此景,更與何人說?』
你會想念我嗎?你總是很瀟灑的,或許會大哭一場,然後繼續在人生旅途中,踽踽獨行,
我只恨自己福薄,無法與你攜酒共走天涯。
啊!一陣陣的氣悶哽在胸口,一時間覺得心臟越跳越慢了,牧童!牧童!我好痛苦‧‧‧‧
再度醒來,家人親戚都在眼前了,個個都是淚痕猶存,我已自知為了什麼,
我要起來繼續寫下來,但醫生制止了。在我苦苦央求下,醫生答應由護士幫我寫,
所以這段是護士小姐幫我手錄的。
好希望像文藝悲劇,男主角在女主角臨死前趕來,
我多希望你在我垂死之際趕來,但卻已知願終不可達。
啊!呼吸越來越難,或許還有幾分鐘吧!
在我嚥下最後一口氣以前,我只剩下最後一個要求:以後常去看我,好嗎?
然後題上兩首詩,送給我。
『煙花雖然不堪剪,確有詩永結同心。』
終於大限已至,但我仍不願跟你說:永‧‧‧‧‧別‧‧‧‧‧了‧‧‧‧‧‧‧‧‧‧
蓉:
妳走了,走得無聲無息。
『我有一千個夢,撒在每個莫名的情懷,
幻有滅,情有空,歌有終,水有逝,但這夢啊!只有萬古佳釀堪醉其中!』
我好不容易,覓來一佳偶共醉美夢,但夢未全,伊人已去!
『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第一次真正感到這句詞的含義。
這個地方,一直是我最喜歡的地方:
前有梧桐,後有薔薇,兩三個圓石綴於荒蔓野草中,一棵大榕樹橫亙其中,日光是潑不進來的。
本想聯考完,就想和你見面,然後帶你至此地,共飲共舞共吟詩。
不料,今日卻是我獨自啜著酒,掉著淚,想著從前你在校園內的倩影。
妳一直很喜歡笑的,不是嗎?妳們的教室在三樓,我們的教室正好遙對著你們。
尚未和你通信時,每次上課,必定帶個望遠鏡,然後和弟兄換得一個靠窗的座位,
整節課,就是凝望著妳。
妳上課總是專注的多,有時看著黑板,有時便埋首於筆記簿中,
髮甩在一旁,斜側著頭,那姿勢好美!
至今回憶,猶歷歷在目,你真的走了嗎?我簡直無法相信。
拿起啤酒瓶,才猛然發現,空了,一滴都不剩。
真後悔要到臺北去,恨自己為何不早日收到妳的信。
老是要祈求你的原諒,在我們短短的交往中本來馬上要回高雄的,
不料旅居美國的阿姨,偕同表妹回國。
母親要我早上、中午用功,晚上便和他們去逛逛街,敘敘感情,
表妹又老黏著我,要我教她國文,使我更脫不了身,我也想著妳正值衝刺,讓你靜下心也好,
好不容易挨到聯考前一天,才得以回高雄應考,恰巧妳的信又被管家轉到臺北去了,
終於無法與你再相見,莫非上天註定這只是一段永不交流的情嗎?.
考完後,接到母親急電,說阿姨、表妹要回僑居地,叫我立刻回臺北接機,
這一走,竟又錯過了和妳最後一次見面的機會,莫不叫人柔腸寸斷!
等到他一走,才得以打開妳的信,一看之下,全身像電殛一般,
心緊懸在半空中,繞著『不可能』、『不可能』‧‧‧‧‧‧三個字打轉,
抱著頹喪之極的心,匆匆趕回高雄,你卻已屍骨冰寒,
我求妳的雙親再讓我看一次最後的妳。
當顫抖的首掀起白布,天啊!
妳那樣純潔、那樣柔情,為何還要遭受如此重的刑罰?
輕輕撫摸妳冰冷而無血色的臉龐,依舊那樣秀美,細細地呼喚著妳的名字,
多希望妳再度睜開眼,等著我撫掉你睫毛上的淚痕,唉!我豈又值得妳為我掉眼淚?
髮一樣是柔順的,只是比我上次見你時長了一些。
悲愴的眼淚終於撲撲地掉落在妳臉上,妳為何不再笑語嫣嫣呢?
腦海中一直恍惚著:這或許一切是夢,夢醒了,妳又在我眼前,任我把妳抱在懷裡親吻,
更或許妳根本沒有死,眼前的屍體不是妳、不是妳!
我退後、退後、退後,直至『碰』地一聲,踢倒了妳父母為妳燒的紙錢,
我軟倒在地上,讓飄啊飄的灰燼恣意地落在我臉上‧‧‧‧‧
為何不再喝了呢?這一瓶是妳的啊!把它喝了,順便慶賀你考上了雄女。
哈!哈!哈!妳考上了雄女,不是你心所夙願嗎?
考上了亦復何用,不過是讓雄女的報到率又低了一點。
也告訴你一件傻事:不負你的期望,我也考上了一間高中,
雖然和雄中不可同日而語,但總也算考上了。
當在妳墳前考慮了一個下午後,我終於決定去讀了。
可笑的是報到要畢業證書,才想起沒有。於是便到教務處要求通融,
料不到教務主任卻指著我的鼻子說:國中都唸不畢業,還唸什麼高中?
我笑了,仰天長笑!難道這個世界就真的此可笑嗎?
或許我該學學那謝遜,大罵一聲:賊老天!
在你這僅存的兩個月中,為何不讓我和你去好好地共度歲月呢?
雖然我倆未曾謀面,但從信中,我深深感到彼此的心中存有一種靈契。
但可恨的賊老天,把這段最可貴的時光浪費在書卷之中,
雖然雙雙達成心願,但妳走了,我也因沒有畢業證書而排於門外,
究竟我們是做錯了什麼事嗎?以致遭受到如此大的懲罰?
終究是留不住妳的腳步,記得妳是答應過我的。
但即使走了,真得連回首和我共飲一杯,也不得行之嗎?
又想起最喜歡的一首英文歌:
I can wait forever if you say you′ll be there too
I can wait forever if you will know its wrote it all
To spend my life along write you ....
我此刻正如歌中所言,我可以等妳到永遠,我使終只認為你儘儘去遠遊,
終有一日,在那舊情夕陽處,我倆攜手共行的影子,又會被日光拉得長長的‧‧‧‧‧‧‧
你的那瓶酒倒了,被我踢倒的,流得一乾二淨。
昨天妳出葬了,也了結我的一樁心願。
這幾天妳停棺在家,我總不敢睡,妳的芳魂必又來找我一同出遊,而那只有徒增醒來後的悲愴罷了。
嗚呼。生前汝不得見吾,死後依然不得見吾償願,吾之罪孽何其深也!
妳的父母將你葬在一處面海的山地上,四周之鄰雖不多,但儘可俯視海景,
無論晴雨,無論黃昏,海總是多角度的,一種角度有一種角度的美,同你一樣。
周圍植滿了梧桐,我還特別栽了一朵小桂花在妳墓前,她有一種不惹人慾望的清香,妳也一樣有的。
明天我就要走了,到臺北去。既然讀不成高中,留在這個傷心地又復何用?
不過,每當梧桐葉落之際,我總會回來看妳的。
今天是我留在此地的最後一天了,明一早的國光號,將帶走我的身,卻帶不走我的心。
總有許多話想和妳說,卻又都忘了。
最後附上一首前人做的香塚詞: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月缺。鬱鬱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時盡,
血亦有所滅,一縷香魂無斷絕!是耶非耶,化為蝴蝶。
夕陽沉了,依舊那樣淒美。
我把前幾封給妳的信,連同這封,一齊帶到妳的墓前,燒給遙遠的妳。
蓉:
三十年的歲月,像一股輕煙,繚繞在淡淡的悲愁中。
三十年來,我始終沒有忘懷妳,我的心沒有變,只是髮已開始蒼白而已。
妳在地底可好?光陰不疾乎?轉眼你也走了三十個年頭了。
最後去看妳時,心中便立定決心要創一番大事業。
如今,雖稱不上衣錦還鄉,卻也是頗有成就,
妳高興嗎?想當年,以我國中學歷之身,求職總是到處碰壁。
每當我拿著一張報紙,拎著一罐啤酒,茫茫無目標地漫步在深黑路上,
我真想一死了之,追隨妳至九泉底下,但一想到妳誠摯的言語,我總又振作了起來。
或許是因緣際會吧!從一個小職員開始,奮鬥了三十年,才算終有小成,總是沒辜負妳了。
妳生前我對不起妳,妳死後我依然抱著歉疚。
剛離開高雄的那幾年,每當梧桐葉落之際,我總是回去看看妳,除除雜草。
後來幾載浮沈於得意、失意之間,便忘了這個梧桐之約。
大約是十五年前吧,當我回去時,方才發現妳的墓碑幾乎已全傾頹,
蔓草早已掩蓋了高起的香塚,一旁的小桂花早也已死了,我呆了,呆坐在荒蕪野草上。
後來我才知道,在你死後沒幾年,你家人便全都遷居西班牙了。
當時,在茫然中,我只隱約知道自己是衝衝撞撞下山的,買了一把鐮刀,一個鏟子,和一些花苗。
然後一面流著淚,一面除著高過人身的草,後來實在是力竭了,乾脆便點了一把火燒了,
熊熊火燄似乎組成了妳哀怨的喟嘆,火燒的滋滋聲彷彿告訴我:
終於有人想起妳了,卻是一個未曾見過的牧童‧‧‧‧
草盡了,執著鏟子,撫平妳那被踐踏已久的香塚,如何不令人心有悽悽呢?
在世為一人人皆求之美女,一旦離世卻落得如此悲涼!
予你之信老提愁事,提一提喜事吧!
我一直沒有結婚(有了你一生便不再有缺憾!)在我事業成功之後,
常感到長夜漫漫,孓然一生寂寞誰與共!
在偶然一次捐款中,我在孤兒院找到一個極像妳的小女孩,
我毫不考慮領養了她,那時她方才六歲!當她十六歲時(亦即去年),我帶她回高雄妳的墓前。
那時妳的墓已被我大肆整修了、地加大了,四周圍上柵欄,
鋪上韓國草,並遍植花朵─算是我對妳一點小小補償。
墓碑我擅自改了:愛妻蓉之墓。
我帶她到妳那裡,並要她奉上三支香,並叫一聲:母親。
她一直都很乖巧溫順的,尤其至今,她出落得和妳當年一樣,清麗難喻。
妳在地下若有知,獲悉得此佳女,必當滿足。
妳可知道我幫她取的名字?--宛蓉,好聽嗎?
或許妳覺得我很癡情吧!但我知道,你也知道,『愛』是天下最難懂的事。
對於我,能夠三十年不忘懷妳,絕非是妳的容貌,而是彼此心靈的偶然契合。
『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偶而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芒。』
悲天!不知幸抑或不幸,
我卻永遠忘不了我倆短暫交會時所發出的光芒。
在 天 理 之 無 常 , 許 多 事 不 能 問 代 價 ;
在 歲 月 之 無 常 , 許 多 愛 缺 乏 酌 理 智 。
悲 之 而 化 育 之 , 如 淡 淡 花 綻 。
淡 之 而 笑 置 之 , 苦 亦 為 苦 也 ;
莫 顧 人 生 十 五 或 五 十 , 總 歸 戲 ,
戲 臺 上 ,
隔 著 天 窗 , 淡 淡 月 光 入 。
那 兒 ,情 傷 處 ,
曾 擁 抱 , 曾 落 淚 , 多 少 茫 夜 過 ,
總 歸 空 。
這 幕 戲 末 另 幕 升 , 幕 幕 悲 劇 幕 幕 升 ,
直 至 人 生 無 根 。
那 管 曾 有 彩 霞 薄 暮 ,
一 樣 化 為 塵 土 ,
隨 風 飄 , 隨 風 飄 ,
如 刺 鳥 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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