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的小柔呢?]我問,在幾分醉中不經意提及。
[別提了。]他雙手一攤,說:[說在環島旅行,要一個月才回來。真去他媽
的!台灣值得花一個月去玩嗎?她要嫁給我,我包她走遍全世界,上山下海,
愛怎麼玩就怎麼玩。]
我不得不承認,陳志祥這話說得很孩子氣。我直覺他和小柔是決計不相同
的兩個族群。陳志祥追求的完美和浮華,和小柔追求的自由和美好,是完全不
同的兩個東西。
為什麼我這麼了解小柔呢?這個對我來說陌生得不能再陌生的女人、這個
仍然在天涯海角之外的女人,我竟然覺得時時都聽得見她心跳地、那樣了解她
?!彷彿,她就在我的體內一般。我竟然還為她不平地想反駁,想抗拒陳志祥
,真是奇妙。
[也許,她其實什麼地方都不想去,只想走出一個熟悉和和被熟悉的地方而
已吧。]我想。我很能理解想出走的心態。
[少跟我扯那些不實際的。]陳志祥不屑地對我說。[人既然活著,就要活得
實際一點,光是活著這件事情已經夠累人了!]
一個月之後,小柔不但還是沒有回來,甚至也沒有消息了。這件事情令陳
志祥又急又火,好像一隻暴跳如雷的獅子。他時而沮喪懊悔、時而咆哮咒罵。
這個時候,我已經安撫不了他,總是在聽完他的哭訴之後,盡個朋友義務說兩
句,也就算了,最後什麼忙也幫不上他。
也或許我正沉溺在SANDY帯給我的甜蜜幸福感裡吧,我體會不出,等待著
一個無歸期浪子的心情;也或許,我從來就是一個讓人等候的浪子。
究竟等待,是什麼滋味呢?
SANDY在我第一個晚上認識她之後,再也沒有作出那樣嚇人的裝扮。她溫
柔婉約、親切可人,應該是每個男人心目中求之不得的天使。有時候我懷疑自
己究竟何德何能,竟然讓天使落到我的肩膀上來了?
然而,愛她的心情終於敵不過我體內浪子的基因。結婚是我從未想過的事
情,但是她要,在我們交往了兩個月之後,她輕聲地在我耳邊提出。
我並不覺得這對我而言是太快或者太草率了一些,我只是,完全不想結婚。
[為什麼不?]他問我,一臉受傷無辜的表情。
[為什麼要?]我反問,沉醉於我的指尖在她的髮間纏繞。壓根兒我就不認為
那是個值得討論的問題。
她仰頭,睜大眼睛看著我說:[你難道不想有個家庭?有個妻子?還是你不
想我是你的妻子?]
[我,不想壓力,结了婚就會有壓力,有壓力我就會少愛妳,明白嗎?]這是
我對女人一貫的敷衍方式,到底,她們渴望被愛總勝過一切吧?
[胡謅!] SANDY生氣地拉上被子,別過頭去不甩我。
[SANDY!]女人鬧脾氣了,我該安慰一下,直覺反應。[別這樣,我愛你就
夠了,不是嗎?]
[不夠---- !]她[唰]地拉開我的被子,然後用力地往我裸臂上咬,疼得我差
一點沒喊出來。
[幹嘛?!]我有些火了,莫名其妙。
[讓你知道我現在有多痛!]她負氣地回答我。
[妳….何苦嘛?!我們現在不是很好?]
[抱歉,你好,可是我不好,]她滿眼盈著淚,閃閃動人如鑽。[人家本來已
經要結婚的,就為了你….。]
[結婚?妳逃婚?]我驚愕地問。
她不搭腔地勉強點頭,好像本來打算要隱瞞的事情,卻不小心說溜了嘴。
[為什麼?]認識了她兩個月,我竟然不知道這一件天大的事情。
[不想。]
[那為什麼現在又想?]
[因為你,我想結婚了。]她認真地對我說。
簡單的一句話,把她對我的款款深情都道盡了。
霎時,我感動得不能自己,衝動地擁緊她。[我會考慮,好不好?等我,好
不好?我一定給妳一場美好的婚禮,比任何妳想像中得還美,嗯。]
對我而言,婚姻一點也不能代表什麼。從小,眼看著兩個貌合神離的人在
我的生活裡掙扎,我恨得不得了。不知道有多少次,我想對他們說,離婚吧,
但終究沒有。兩方都說是為了我而維持現狀,於是,我開始想像,自己是這婚
姻桎梏裡可恨的罪人。
我不願再是罪人,至少,我也不願是被害者。我憎恨婚姻。
但,為了SANDY鑽石般的眼淚,我開始慎重突破這層陰影。只是,久而
久之,SANDY沒再提起,我便沒再積極。
我樂於同居關係並且十分安於現狀,但是SANDY越來越不開心。
[結婚就結婚哪!你在龜什麼?別告訴我你準備一輩子遊戲人間,到老死也
沒人送終。]陳志祥惡毒地對我說。[像我,明明都已經準備好一切了,想結婚卻
還结不成!哼!]
對於這個,我不想多解釋什麼。全世界有一半的男人怕被綁住,雖然我也
不希望被綁住,但我的想法和它有差距。只是若有人硬要把我歸類為那一群,
我也無所謂。
我改變話題。[你呢?小柔呢?]
[回來了。]陳志祥淡淡地說。
[你向她求婚了嗎?]我問。
[她說,考慮了一個月,要我等。]他不解地問我:[真不明白她有什麼好考
慮的?難道她的壓力有我大嗎?]
[總是一輩子的事情吧!]我拍拍他的肩安慰道。
那一陣子,SANDY消失的時間愈來愈多。我不知道她去了哪裡,問她,她
總沒對我說實話。我知道她在說謊,因為她和我太像了,都是一意孤行的人,
也都是騙不了人的人。但我只把憂煩放在心底,沒多追問。
我怕她消失嗎?也許總覺得她對我的愛如此堅定,我不怕。
不知道多久開始的,她又急著對我提起結婚的事來。甚至不惜威脅:[如果
你不結婚,我要和別人結婚去了。]意氣用事的口吻。
我也回以衝動。[妳不要逼我,我說過我會考慮,妳總得給我時間哪!]
[我沒有時間了!] SANDY用力捶打我的胸,哭著對我說:[求求你好不好
?我真的….沒有時間了。]
這一哭 ,把我的心哭塌了,也慌亂了。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
她沒有時間了?這種焦慮如千萬隻螞蟻爬上心頭那樣亂。於是我趕緊冷靜自己,
捧著她悲傷的臉,柔著聲音問她:[怎麼了?告訴我,發生什麼事情了?為什
麼說沒有時間了?]
她抿著嘴唇不肯回答我。
我只好猜。
[妳懷孕了?]男人的第一個反應。
她搖頭。
[妳的家人催妳結婚?]
她又搖頭。
[SANDY,妳這樣子我能怎麼幫妳解決?]我有點不耐煩。
[跟我結婚。]她堅定地看著我說。
我別過頭去,無法面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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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答應了!]有一天,陳志祥興高采烈地跑來告訴我,小柔終於答應和他
結婚了。
[這麼快?]我記得,還不到一個月。
[她說她不想要再流浪了,她害怕沒有安全感。我就說嘛,男人和女人是不
相同的,她們不會流浪一輩子,她們總是要尋找港口的。]忽然,陳志祥變得很
有哲理。他看死了女人需要衣歸。
在古老的中國,未出嫁的女人死後是沒有牌位的,因為她們是無主孤魂,
而那個[主],就是丈夫。
雖然現在已經不再有那種傳統習俗,但是思想已經深植在女人的心中。至
少,女人害怕漂流無依,比男人更多。
SANDY是否也因為沒有安全感而感到害怕?莫非我的愛還不比那一只證書
來得令她心安?
[你知道?]陳志祥繼續沉溺在她的幸福當中,對我說她的小柔。[小柔是在
孤兒院長大的。從小,她就想有個家,因為太愛、太想,反而害怕、反而愈畏
懼,那種感覺,就像捧著一個價值不斐的水晶,戰戰兢兢,所以她需要出走,
好好想如何去保護它。]
這一晚,陳志祥說的每句話似乎都像鑲了鑽石般地眩惑我。
炫惑著我的漂流指向安穩。
是否,我該答應、允許自己有個家呢?
我回到家,SANDY正在幫我收拾房間,陽台上的衣服,一件一件乾淨整齊
地晾著,風吹過來,還有一些些洗衣粉的香味,我的,還有她的。電磁爐上正
燒著一鍋麻油雞,香味撲鼻。
我忽然有一股暖意上心頭,那,是家的感覺嗎?
她對我露出許久未見的,滿足而幸福的笑。然而,我卻不安。
不尋常,這一切都不尋常。
[你要養貓還是養狗?]他問我。
[狗。]我憑直覺回答她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她輕嘆了一口氣,輕得,像化在空氣之中。[我就知道….。]
然後,她從床邊提了一個籃子給我,裡頭是一隻剛出生不久,可愛得不
得了的小狗。
[送你的。]她說。
[送我?]我很訝異地接過籃子,盯著那隻全身仍皺巴巴,眼睛還睜不開的
小狗,歡喜得不得了。
[我愛你。]她慎重地、堅決地對我說。
堅決得,好像訣別。
[但你永遠不結婚,不管今天你愛的是誰,不是嗎?]她又提、憂傷地。
我的話一下子又被[結婚]這兩個字哽住了。
[我不再勉強你了,]她對我說:[勉強來的東西,我從來不要。]
[總有一天,妳會明白,愛比婚姻偉大….。]我真誠地對她說,用連我自己
都感動的真誠。
[愛會消失,但婚姻起碼….起碼可以證明給我們的小baby看----我們,曾經
愛過---。]
[我們不會愛過,我們永遠….。]
[沒有永遠。那是童話。]她很悲觀。
[SANDY….。]
[好了,]她對我說:[我不想再爭執、再改變什麼了。你堅持你的,我想我的,
就讓他們在平行線上好了。]
[給我時間!]我讓步。
然後,我們吃過晚餐,小狗喝了牛奶。我繼續埋進我的譜堆裡,研究每一首歌最
恰當的和絃。
SANDY顯得不安,不時端來咖啡、水果,打斷我的注意力,忽而又提及小狗的
事情。
[狗很獨立,但小狗還是依賴得很,一定要餵他吃奶,記得喔….。]
[嗯。]我不是三歲小孩,我知道。
[還有,衣服乾了就要拿進來,否則會有灰塵…..。]
[好。]
[還有….。]
[SANDY,]我終於被煩透了,[你能不能等我把這些東西搞定了再說?]
[唔….]她無辜地點點頭。忽然,不到一秒鐘,又問:[你寫歌嗎?寫一首歌給我好
不好?]
[好。]我隨口答應她。
總算這才安撫了她二十分鐘。二十分鐘之後,她又跑到我的面前來,展示一身雪
白洋裝,素雅得很配她。
[新買的?]我瞧了一眼,又低下頭去。
[我看了一眼就買了,因為它白得好美,像新娘禮服….。]
我不高興了,又提。她煩不煩?我們究竟要爭執到何時呢?
[我要結婚去了。]她有點開心,又有點不捨,有點試探性地說。
[去啊。]我頭也不抬地對她說。她跟誰結婚啊?亂來!
[我真的要結婚去了。]她蹲下來,雙手還抱住我說。
[那很好啊,那是妳的心願,不是嗎?]
[嗯….]
那一天晚上,是我們之間的最後一晚。我竟然過得很糊塗,滿腦子只有一堆和絃
和一堆結婚之類的字眼,零零落落,甚至連她走的時間也沒能確切掌握。
忘了她是否說了再見,也許沒有。大概就是因為沒有,所以我一直在等她回來。
陳志祥的婚禮我沒能去,因為那會讓我想到,我無法給SANDY的一切,我失去
SANDY的理由,並且提醒我將會為了這種種而恨一輩子。為此,陳志祥大為光火。
然而,我用了多年的積蓄去買了一套最潔白素淨的婚紗掛在家中,想SANDY回
來,給她一個最大的驚喜。如果她真的、真的那麼想當新娘,那麼我已經願意給她一
個最好的婚禮,為她努力最完整的婚姻,我不再讓父母的陰影罩住我此生應有的幸
福,和家。
日復一日,她始終沒有回來過,或者,她真的像她自己說的那樣,不知道和誰結
婚去了,我只能這麼想。
小狗已經大到很獨立,不需要我了,這個時候,我竟有某種說不出的失落感。我
變了,我現在需要,非常需要被依賴。
陳志祥度完蜜月之後的個一天,就怒衝衝地來找我算帳,順便帶了一些我這死黨
該看的結婚照來。
[媽的,一輩子就這麼一次,身為肝膽相照的死黨的你竟然….沒有到場!我會記恨
很久的,葉榮華!]他生氣歸生氣,然而當他看著小柔的照片時,他又滿足地笑了。
[我會補償你的。]我沒有什麼心緒,隨口說,隨手接過照片。
突然間,我的魂魄像被攫走了。因為照片中的那個女人,好像SANDY,不!
她根本就是!
[她….她是小柔?]
[嘿,驚艷吧?她叫徐佳柔。我在一場客戶辦的舞會裡認識的,一開始,她連中文
名字都不告訴,多難追啊!她用的是英文名字,叫做SANDY。所以你可以叫她
SANDY,小柔就是她老公我專用的名字了,哈哈哈!]
我拼命告訴自己,這絕對只是一個巧合,完全不是事實,只是有人和她長的很像
,又正好是用同一個英文名字。然而,我的手在顫抖….。
[喂,怎麼了?你也用不著這樣子吧?這麼激動幹什麼?!]陳志祥把照片拿回去
,對我說:[趕快去把你那個找回來吧,跟她求婚就好了!有個人在家裡等你回家感覺
還真不錯,唉喲,人生不過如此哪!]
[是啊],我顫抖地想著。那不是她。
她只是誆我的,她會回來。
我都買好婚紗了,她怎有理由不回來呢?
想著,我的淚,掉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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