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到底是一種甚麼樣的感覺??
搬到台北這幾年以來
這幾個禮拜
大概是我最密集回花蓮的時候
除了去同學的婚禮當伴娘
（禮服很可愛但被畫了一張受虐婦女的伴娘妝）
這幾次回去
最讓我掛心的是外公的狀況
之前就聽其他親戚說
外公自從去醫院做健康檢查後
就一直心情不好
我相信那種等待的煎熬
即使還沒有知道結果
也足以令人杯弓蛇影到牽腸掛肚
但檢查出來後
身體指數一切正常
外公仍然是失魂落魄鬱鬱寡歡
回到花蓮時
見到灰白頭髮的外公
一臉無神的表情慢慢的跺著步子下樓
寂寞背影彷彿秋天的暮色
我心裡不捨卻只能欲言又止
昔日的外公總是一臉的笑容
總是性子急得一群人在他背後追他
才說著要出門
下一分鐘已經在熱車
嘴裡還嫌說你們查某人怎麼老是這麼慢
我飯吃一半他已經喝完湯
我要喝湯時他跑去睡午覺了
等我洗好碗他連午覺都已經睡完醒來了
懿的一家人各各都很聒噪
完全就是遺傳自開朗的外公
所謂上樑搞笑下樑歡（歡請念台語）
他會偷偷去台北買三十幾公尺大的風箏
等我下課時一起去放
祖孫一人拿頭一人拿尾的在海邊奔跑
有回他跟我說你們年輕人吃的那個披薩帶我去吃吃看
結果隔天跟我說這玩意吃不得
因為他拉了一天肚子
我小的時候住在外公家
簡直有如公主般
一不想吃東西
外公就帶我去花蓮最好的觀光飯店
從小學開始就讓我用刀叉吃牛排
吃完餐刀叉怎麼擺放
麵包必須用手小口小口的撕開
濃湯的湯匙由內向外舀才有禮貌
(果然是從小接受公主的訓練過程吧)
因為做生意的關係
我又是很適合帶出場的乖巧小孩
一路就一直跟著外公東吃西吃
外公對各種食物都充滿興趣
小時候的我
也跟著學習跪坐在塔塔米上吃生魚片跟蒸蛋
在紙門的隔間裡拍手請服務生進來
或是在港式茶館一籠一籠的叫小點
蝦餃、燒賣、鳳爪、粉蒸排、叉燒包…….騰騰冒著熱煙
這些東西不用外公出嘴
我就可以在推車邊跟服務生一樣一樣的幫他點好
外公總是最後要來碗撒了香菜的牛雜湯
而也不忘幫我叫一盤燴著各種海鮮什錦炸得香脆的廣東炒麵
雖然他其實真正愛的是鹹魚雞粒炒飯
但他也知道小孫女覺得鹹魚的味道像是穿過的襪子
即便有一個完全不願意外食的外婆
我們祖孫兩還是有辦法到處去吃
在外公的食典裡
大概除了又酸又辣的泰國菜之外
沒有他不敢嘗試的東西
外公也有很多自創的邏輯
有一次他跟我說吃火鍋熱量很高
為甚麼呢
因為那麼燙當然熱量高呀
過年時他的幾個小孩買了一台新車給他
隔天他還是開舊車出去
因為下雨了他心疼新車會淋到雨
這幾次我回去故意鬧他說要借他的新車練習
他馬上就顧左右而言他...很快的轉移話題
他愛吃的水蜜桃總是被藏在冰箱的上面
早晨摸黑起來寶貝萬分的吃一顆
萬一不幸被我們撞見他在吃水蜜桃
他鐵定邊吃邊跟我們說這一次的桃子有多難吃
明明一口咬下去汁都流到手肘了
大舅送了他一堆昂貴的威士忌
我們回花蓮之前
他就開始把貴的酒藏在難找的地方
然後還會把比較便宜的酒藏在好找的地方
用便宜的酒調虎離山
我的外公就是這樣一個可愛的老人家
今年秋天卻突然間變得好沉默
連吃飯都只是索然的撥兩三口就說不想吃了
外婆說他一下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癌症
一下懷疑自己是不是會中風
一下擔心是不是開始走不動了
整天想東想西
這幾年剛好我們家老一輩的親戚
陸陸續續的離開了
即便硬朗的外公面對著身體的變化
卻因著意識到老的來襲而沮喪著
彷彿紡織車上被抽線拉扯的線軸
線軸不住的轉動著
越轉著越轉著線圈就越單薄
生命停不住
反而更讓人聚精會神的焦慮
那弦細絲被抽盡
線團嘎然而止的那一刻
會是何時
買了再多的保險
也買不起一個不擔心
面對自己那一刻的心情
如指尖摳緊著心門般揪痛著揮之不去
任誰都無奈又無能為力
我們漸漸不得不去承認
有些時候我們要去面對的
已經不是看醫生就可以痊癒的狀況
不光是外公
人人也都是紡紗機上的一綑線軸
但沒有人可以預測線團的長度
所以我們開始對生活開始有更多的小心
二十歲的我們不會叮嚀彼此喝冰的對身體不好
二十歲的我們不會相約去行天宮拜拜
二十歲的我們不會覺得偶而去吃個素也不錯
二十歲的我們不會去研究反式脂肪是甚麼鬼東西
二十歲的我們不會理解晚睡對肝的影響
二十歲的我們不會擔心退休後的生活
二十歲的我們不會說那些七年級怎樣怎樣........
二十歲的我們不會不敢付出愛人的力量
二十歲的我們不會擔心自己老的時候是不是還是一個人
面對沉默的外公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只好靜靜坐在他身邊陪他看歌仔戲
過了好久好久
被冤枉的犯人都已經快要被斬頭了
外公才抬起頭說 你也看這個呀
眼神終於慢慢的聚焦
我們就這樣坐著
一前一後的坐在客廳裡
直到好人被清廉的判官平反
壞人得到了報應為止
隔了兩周
我回去時冤獄歌仔戲已經演完
重新唱起了【漢宮怨】
外公這次一看我下來
慢慢跟我解釋呂后有多壞
如何處心積慮的陷害有才有德的三太子
武帝雖然英明想改立三太子為繼
卻難檔呂后佈下的勢力
一邊說還要泡茶要我猜是甚麼茶
我當然是胡說八道亂猜一通
等到再隔兩周回去
這次回去的人可多了
亂哄哄的在家裡陪他打牌聊天煮東西吃
時間一到
壞心的呂后又出現了
她氣死了漢武帝
讓兒子明正言順的登基為漢惠帝
又設了計謀毒死了三太子趙王
連戚太后也難逃毒手
阿公連吃飯都顧不得了
跟我一人捧著一個碗跑去電視機前面繼續看
漢惠帝意識到自己的媽媽竟然如此歹毒
無法保護弟弟的他
一氣之下下令再也不願見到呂后的面
沒有多久也鬱結而死了
(好脆弱的古人呀)
惠帝死前手書一封
他跟呂后說你一生陰謀詭計都讓你得逞
但所有身邊的人也都離開你了
陰暗的漢宮裡
只剩下寒風淒涼孤樹冷月
伴著呂后滿頭白髮禺禺獨行的身影
外公抬起頭來
跟我笑著說『厚，這齣就好看ㄟ』
那一笑宛如春陽
暮色裡最最不安
深深淺淺皆是未知的寂寞與惶恐
其實渴望的只是一點點的溫暖陪伴
數小時車程來往的折騰
如能換到外公這樣一個明亮笑容
絕對絕對絕對 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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