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我跟我爸爸,唯一的一張合照。
上小學前,那時因為爸爸工作的關係,我們舉家搬往遙遠的沙烏地阿拉伯居住,在當時,伊斯蘭教的世界仍是神祕且封閉,我對童年最斑斕燦爛的回憶,都聚集在那一年,我對爸爸的回憶,也都聚集在那一年裡。
有人說女兒是爸爸的前世情人,我不懂前世今生的輪迴,但從小我就最愛膩著他,他就像是我的一座安穩的大山,永遠在我身後讓我覺得安全。
他總用大大的手牽我小小的手,有時他跟媽媽,會一人一邊把手提高把我架成橋,讓我飛過馬路上的斑馬線,他讓我跨在他的肩膀上,好讓我可以看到假日市集裡聚攏的人群裡面,伊斯蘭教的判官念著可蘭經鞭打犯人示眾。
他讓我窩在他膝蓋上,我喜歡摸他下巴,剛剛剃完鬍子的刺刺扎扎,他讓我坐在他的吉普車裡,開著車帶我到處去看駱駝商隊,當我們在遙遠的山丘上,野餐到一半,突然看到一個斜聳入雲端的龍捲風,凶暴的捲著滾滾黃沙直撲而來,他鎮定的拋下東西指揮一切,載我們逃離危難 。
記憶的瓶口一開就停不住了,既便是長大後的我,有時想想我跟爸爸在很多地方好像,畢竟,我流著他的血脈。
爸爸也愛看書,我們家裡堆滿了一套又一套原文版的國家地理雜誌,世界地理套書,架子上的中國文學,原子筆一頁一頁評點的線條都已經消淡斑駁,現在翻來書頁已脆的幾乎都要散開了,我不記得他有沒有陪著我看書,但書之餘我,的確是極其重要的生活部份,媽媽說他看到我手扠腰的時候,就會想起我爸爸,因為我們的手都是四指朝後。
產出石油的富庶,讓20幾年前的沙烏地就已經是週休二日的了,周末爸爸最愛邀集宿舍區的一群人,往戶外跑,沙烏地人吃魚只吃頭尾,他們吃的羊肉駱駝肉既騷又韌,我們不愛,我們每次到紅海邊,大人們都會去潛水刺魚,寧靜的紅海幾乎沒有海浪,像一個望不到邊的湖泊,美麗的珊瑚貝類遍佈在海床裡,抓來的龍蝦大到我連提都提不動,有ㄧ回爸爸還撈到一顆巨蚌,比我頭還大,巨蚌被擺在桌上,有ㄧ種英雄無用的無奈,微微的張開蚌殼,我好奇的搓了一把沙進去,巨蚌居然噴起水來,把一群小孩嚇的亂竄逃跑。
沙烏地到處都是乾涸的黃沙推延到天際線,風一來便是沙塵四起,獨留巨大的荊棘樹拼命長在赤裸裸的天空下,我家住的房子是一個圓圈型的設計,客廳通餐廳,餐廳接廚房,廚房連浴室,浴室又靠著房間,房間門一開,又回到的客廳,爸爸常說要訓練我走路的姿勢,叫我頭頂著弟弟的玩具車在家裡練習走路。
這裡經常會下冰雹,雞蛋大的冰雹說來就來,霹靂乓啷聲勢浩大,一下子屋前的小碎石路就鋪滿了冰塊,沙塵暴也是常事,每次沙塵暴一來,透過窗戶連屋前的那棵荊棘樹都看不到,媽媽用膠帶把所有的窗縫門縫一一貼上,免得風沙吹進屋裡,爸爸仍然蒙著頭在外工作,他回家的時候,媽媽再把門上的膠帶撕掉,一開門,沙已經堵在門上積成一座懸崖,門一開就傾倒進來,等爸爸進屋之後,再關上門重新貼上膠布 。
起伏的丘陵上偶有一群群的狒狒,狒狒王面貌猙獰的蹲坐高處,威嚴令人畏縮,他們最喜歡沿著家後面的山坡而下,仗著狒多勢眾前來打劫我們的垃圾桶,大人們敲鍋打盆的嚇走他們,慌張的母狒狒竟然忘記把小狒狒帶走,落單的小狒狒於是跟撿來的變色龍,成為那段時間家裡的寵物。
不過媽媽很受不了,小狒狒總是緊張亂抓家具,還喜歡把我弟弟當成母狒狒巴在他身上不放,而變色龍又老是把媽媽好不容易種起來的盆栽吃掉,而且因為太會變色了,常常要花很多時間尋找它。
有ㄧ回,沙國政府連放三天假,全宿舍的人跟著爸爸去沙漠旅行,說實話到處都是一片黃沙,我根本也分不出哪裡不是沙漠,總之,載滿了食物跟水的吉普車隊,才一進沙漠沒多久,就遇上了流沙,前輪整個陷入沙中,幸好有帶鏈繩,在大家又推又拉又鏟的努力下才脫困。
我們開了一整天,最後用吉普車圍起一個圈,在圈裡堆起營火,四野淨是黃沙丘陵直連到天,毫無人煙,黃昏的天空逐漸由藍便成層次豐麗的橘,原本完全透藍乾淨的天空,從地平線ㄧ點一點堆起了紫色的雲,像一圈的荷葉邊,天頂最先閃出了星星,星星如雪片降下般,在日光耗盡之後,霸道的占據起深藍的天空,我這輩子大概再也看不到那麼多的星星,星星與星星間又隱隱有更遠的星星在閃動,我們是這地球上那麼小的一個點,卻可以看到幾億萬光年以外,星星發出來的光芒,這件事到現在都還讓我覺得不可思議。
深夜裡,突然人聲大作,有人用擴音器對我們咆嘯,探照燈ㄧ盞一盞的罩攏我們,在我們的營圈外已經被武裝的軍隊吉普車包圍,車上架著大型的機關槍,我被媽媽抱著躲在車底,爸爸跟會說阿語的同事前往交涉,原來是我們太靠近國界,阿國政府怕我們會惹出國際糾紛,派軍隊前來沙漠裡搜尋我們這一群亂跑的台灣人,當時我可以感覺到抱著我的媽媽好緊張,可是我卻一點也不害怕,因為我知道,有爸在。
這樣到處往戶外亂跑的活力,無疑的也刻畫在我的身上了。
七歲那年,爸媽決定先送我回國接受教育,所以我回到花蓮外婆家居住,爸媽跟弟僅能每年過年回來一趟,有ㄧ年爸爸帶了一個CASIO的鬧鐘回來給我,鬧鐘裡有兩隻猴子的動畫,大猴子抱著小猴子出現,然後大猴子會搖一搖身邊的椰子樹,把椰子搖下來,再帶著小猴子一起分享那顆椰子,這在當時可是稀奇無比的玩意呀,我連照像都要拿著它,爸爸回去沙烏地之後,我每天都要把那個鬧鐘放在枕頭邊睡覺,鬧鐘早就已經完全不動了,不過到現在鬧鐘一直還躺在我的抽屜裡,發黃的鬧鐘外殼,對我來說卻不只是ㄧ個鬧鐘了。
他們回國的時候,我只知道爸爸生病了,可是年紀還小的我,一直認為生病吃藥打針就會好的,來台北看他的時候,他坐在沙發上身上蓋著毯子,低頭看著我坐在地毯上玩,他跟我說,要我回花蓮跟外婆過年,過完年他再去找我們,他的眼睛黃黃的,皮膚也黃黃的,人瘦了很多,可是溫暖的笑容還是跟以前一樣讓我放心。
年還沒過完一半,印象中那幾天好冷好冷,夜裡刺耳的電話聲劃破寧靜,外婆哭倒在電話邊,哽咽的說,妳沒有爸爸了…… 。
那時的我,第一次學會心痛與孤單的意思。
告別式時,媽媽堅強的處理一切,我躲在爸爸的棺木旁,透過玻璃看著他熟悉但蒼白的臉龐,我默默跟他說,再跟我說話好不好?再跟我說一句話好不好?我願意用我的生命來交換,你醒來一下下就好,跟我說句話就好。
和尚頌經聲穿過布幔傳來,爸爸只是靜靜的躺在花朵間,沒有回應。
爸爸離開之後,家裡一團亂,媽媽在台北開始工作,爺爺堅持要送弟弟去美國接受教育,外婆捨不得我把我留在花蓮,我們一家從此東分西散,期間發生了太多的事,這都是後話。
大學畢業那年,尚未開始工作的我到美國探望弟弟,他忙著打工其實沒有太多時間陪我,我一個人跑去參加旅行團,無論如何都要去黃石公園一趟。
坐了四天的車,終於來到就算是夏天也只有零度的高原上,清晨五點我離開飯店,一個人穿越黑暗的森林,來到黃石湖旁邊,日出前的光,暈的湖水ㄧ陣煙灰一陣霧銀一陣翠金,湖水輕拍岸邊的岩石,雁鴨群橫越我左側的天空,飄落在湖面上安靜的划水,陽光逐漸染滿金色的湖面,光芒湧動緩慢的從杉木尖上展露開來。
這裡爸爸生前最想來的地方,總算,我代替他來了。
這一刻,我既幸福卻又淚流滿面。
如果他還在,此刻他應該會坐在我的身畔,
陪著我體驗千百年來永遠寧靜的日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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