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笠詩社作品合評:談非馬的詩(1)』)
林亨泰:「下雪的日子」所使用的句子,三歲小孩都會講。尤其「小咪/你要死啦」。為什麼這樣的詩會感動我們。就是我們忘掉了很簡單的句子,連小孩都會用的那些方法。我所看到的詩,要抄出以直接的、很白的、口語化、明朗、淺近、機智的詩,莫過於這首詩了。這就是詩,最好、最真的詩。
桓夫:今天來的各位,對非馬的詩發表許多高見。沒有來的同仁詹冰、王灝等人亦用書面說出對非馬的詩的感受,請李小姐唸唸給大家參考。
鄭明助:可以使人進入詩的境界乃在現實的想像中所捕捉的活躍底靈感,而表現在眾人的面前,讓人去體會和感受。如「電視」與「裸奔」,唯詩的表現手法有的貴在反射作用,如「構成」。然而,為了分辨詩的位置,當然少用硬朗的說明為妙。
何豐山:非馬的作品,風格獨特,文字簡鍊又真實,意象明朗,平易近人。「人與神」、「反侯鳥」、「裸奔」等篇,反映現實,深具社會批判性;「電視」隱含濃厚的時代意識;「這隻小鳥」、「下雪的日子」語言俏皮有趣,易讀易懂,可做為優良的兒童詩教材。
岩上:非馬的詩在體型上來說,屬於短章較多,常是一句一段,甚至一詩也是一句,雖然有時把一句排列成幾行,但在句法上還只是一句而已,很像意象派的表現手法,語言清晰不加藻飾,意象明確而集中。
事實上,非馬的詩在有意無意間有著相尅相生的技巧,例如:「人與神」,本來以為造廟宇是為了「尅」峰頂太孤單的,沒想到卻以孤單作為藉口「生」出占據的野心,這是表現技巧的妙法。又如「電視」,手指頭本來可以「尅」制(闕掉)電視播放的世界,卻「生」出(闡不掉),仇恨的火種燃燒每一張焦灼的臉,這是相尅而又相生的易變技巧,若牽於彼此,而詩味實已超於象外,這也是象徵的另一隱伏的作用,收能集中,縱能致遠。而就內容來說這兩首詩也具有強烈的批判精神。「風景」、「裸奔」也都有社會批判性,「反侯烏」更是切中時弊,表達了詩人回歸家園的心願。
「構成」一詩,在表現技巧上來說和「人輿神」一樣,「人輿神」用「然後」,「構成」用「於是」的關係詞,連接了上下兩句。就詩的本體來說,「構成」較純,但很奇怪,在同樣的技巧上純詩反而感動性較低徽,而具有批判精神的「人與神」卻深深地令人感動。這或許是詩除了純美之外,還須參與一些什麼,這是我讀非馬作品的一點點感想。
王灝:非馬的詩含有很濃厚的理趣,以一個研究科學者的眼光,對於事物的觀照了解及觸悟,表現而為詩,自是較富於一種理性的、客觀性的制約力,把詩性寓寄於理趣之中。用一種冷靜的筆法,直接的去擊中所欲探討的主題核心,意象尖銳鮮明而貼切,富有一種科學的清明品性,沒有感性的泛濫,這是非馬的詩之異於一般詩人詩作的最大特色。
批判性,這該也是非馬詩的另一特性,但其批判性卻又非若解剖刀般的無性銳利,亦非一種控訴性的聲音,非馬的詩含有批判性,但卻不強調詩的批判功能,因此他的詩表現而為批判的意向,有時是出之以調侃,出之以冷靜的敘述。出語雖或看似閒淡不刻意經營,但卻富有它的深性深意與對生存的一份關心,以及對人間世的一份愛戀。比如「人與神」一詩,用簡單的四行詩句,勾勒出人性的卑劣一面,直接而不辭費。又若「電視」 一詩,透過電視這一科學文明產物,來表徵自己對世局的關心與看法,一個手指輕輕就能關掉的小世界,對比著闕不掉的大世界,能任隨巳意控制的小小螢光幕,對比著無可抗拒的廣大世局的多變,這種比照手法中,即具有一份巧思在,具有一種無可如何的關心在,而其批判作用也就在這種比照手法中,若有若無的存在著。「裸奔」一詩中所欲表達的,無非是一些人際間,人與社會群體間,人與既成的道德準則間的某些差距,其批判意向,不是甚為清晰,但其批判作用還是存在的。總之非馬的一些詩,含有著批判性.但他的批判性卻不十分帶有用世及社會性的作用,它的批判性質還是深富著個人感興的色彩。
造語平淡,詩思清明,但詩的作用力卻是凌厲的,對於意象的選擇,則十分具巧思,其詩體精簡,詩調顯朗,以上幾點,乃構成非馬詩的品性與特色,他的詩富有科學的知性之美與理性之趣,那是他的詩之所以令人喜歡處,因為我們的詩壇,感性泛濫的作品充斥其間,相較之下,非馬的詩則毋寧是更接近於純粹性。
楊傑美:非馬的詩正如「非馬」的這個筆名一樣,是非常特殊的,帶有強烈的反俗意味。非馬的詩,也是我們的詩壇上,少數你一眼就能認出的作品之一。他所獨具的那種精簡短小的形式,獨特的斷句法,以及獨樹一幟的思考方式,在在都予人以一種「商標」式的強烈印象。這些特質所組成的風格,使讀者在讀過非馬的作品之後,無論感動與否,都有鮮明難忘的感覺。
有人把詩人分為「知性詩人」和「感性詩人」兩種。就非馬而言,你很少讀到他感情細膩,鏤刻情感精緻入微的作品,更無論憂情與哀傷之作了。所以,把非馬納入「知性詩人」之列,雖不能贏得所有讀者的贊同,但可說是「雖不中,亦不遠矣!」
一個「知性詩人」,他所賴以表現的利器,不外乎驚訝、諷刺、反諷、滑稽、和諧趣等。非馬正是運用這些技巧,達於「自如」之境的能手。非馬觀察事物,不輕易被表象的關係所迷惑,更不滿足於事物淺層的搜索,他往往排除外層重重的羅網,直入核心。正因為這樣,非馬的詩,沒有豐富繁蕪的意象,沒有多餘的累枝和贅葉,輕描淡抹,寥寥數筆.便鉤勒出事物精彩的神髓。
不是白馬的非馬,是七十年代的詩壇上,昂首揚蹄縱橫飛馳,一匹真正矯健的黑馬。
詹冰:非馬的詩有高度的濃縮和長距離的飛躍。所以大部分的讀者.不能跟上去。他的詩和日本的俳句一樣,沒有看慣的讀者無法欣賞。
這次的七首詩,還算是易懂的詩。其中我比較喜歡「電視」一首。在第一段,他就寫「關掉」電視了。一般的人,寫電視的詩都打開電視開始的。這一段就表示非馬非凡的地方。可是第二段又來一個否認「卻關不掉」,當然下面是「現實的世界」。在現實的世界裡,人類的仇恨是引發戰火的「一粒」火種。(關掉電視時,畫面會變成一粒光點。)引發後的戰火,好像原子的連鎖反應一樣擴大發展,最後燃到人類的每一張焦灼的臉。這是詩人又是核子科學家的作者警世之言。而讀者會受了很大的感動而擔憂人類的前途.這也是一種新時代的詩感吧。
錦連:我常接到許多作者寄來的詩作品,有些詩根本看不下去。這除了本身忙,沒多餘時間看之外,尚有一點原因:詩的用字太難,常需要查字典,甚至也有字典查不到的字,那我就無心繼續看下去。這對作者感到抱歉的。也許詩人寫詩宛如駕在雲霄上與實際生活脫節。為什麼不能以日常用語寫詩,非藉其它工具不可。好像一個全是排骨的人穿上厚衣一樣的虛假。你有幾斤肉,就展示多少,何必充胖。我寫詩並不是為了發表,而是將內心的感受發洩出來。有些人用「詩的語言」寫詩,是如何把詩寫的美好,使用一種技巧,而不是用自己的聲音。非馬用的是自己的聲音。也許他沒生活在臺灣,所以沒受到污染。也許他生存的四週都是外國人,因而產生強烈的中國人意識,才寫出真正中國人的詩。抄出動人的意象,並不一定在豐富的辭藻裡。也許有人會說:你不了解深奧的字,怎能批評詩?如果他以認字的深淺角度來說,那我真的不夠格。
林亨泰:批評的態度─圓的東西就是圓的,扁的東西就是扁。如果帶著假面具批評,人云亦云,那就不是批評了。如同童話「國王的新衣」,只有純真的小孩子才敢說出國王沒穿衣服。
錦連:記得林老師的兒子指著火箭說:「爸爸,我要買火」及我兒子告訴我說,他夢到火車從身上「爬」過。我覺得這兩句都很新鮮。
林亨泰:事實上這就是詩。詩是小孩也懂,詩是最輕鬆,最原始的東西,人人都會,不一定要接受高深的教育。
錦違:有一次參加某學校座談會。有人說,寫詩一定要把散文寫好才能寫得好。我聽了很傷心。
林亨泰:遇到此間題時,我常反問一句:「中國的詩經怎麼產生的。中國尚未有文字以前就有詩經。如果說,必須寫好散文方能寫詩,那麼詩經又怎能生存到現在?這就證明詩不是散文的一種,跟散文是兩種不同的世界。
李默默:我覺得「笠」詩社的人都很厚道,總希望人人好。只可惜這是個化妝品的時代,人人喜歡美麗的謊言。別人戴假面具作為出發點,認為這是好的,我們又何必以純真去救他們?
錦違:不是要救他們而是不願意他們以量制質的來救我們。
林亨泰:「笠」詩社同仁一向默默的耕耘,不管別人的詩風如何。總希望有眼光的人,能站出來說幾句話。可是,十五年來一直沒有說它好。為了澄清古人的誤會,讓古人了解這也是好詩起見,採取自己說自己的方式。當然,並不是排斥其它的詩,只是將真正好的詩推薦給大家。
張俊築:「笠」詩社有表現自己讓人家多接觸的必要。我以一個學生的立場來說,並不是喜歡誰的詩,不喜歡誰的詩。而是沒有機會多方面接觸詩,所以很難分辨好壞。
林亨泰:至少說一說它的好處。讓大家知道寫詩並非很困難的。使有同感的人亦提起筆來寫詩。
桓夫:我想今天這個座談會,各位所提的高見,對於作者和讀者都很有益處。謝謝各位。
刊載於《笠詩刊》96期 , 1980.4.15
* 成立於1964年的笠詩社, 與《藍星》、《創世紀》被目為台灣現代詩壇的三大支柱, 四十多年來出版《笠詩雙月刊》,從未間斷。該社除強調藝術性外,更注重社會性的介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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