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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異化」VS「自然」:質疑現代性的一種方式
人們常常會注意到非馬詩歌的諷刺特色,他的諷喻不僅是針對腐敗的政治現象
和嚴重的政治問題,更重要的是對人性遭到扭曲的可悲事實表示焦慮和關注。
人道意識始終貫穿在非馬的詩歌精神中。值得一提的是,他的人道思想並非那
種狹隘的人類中心主義,而是將由衷的愛與關切滲透在自然万物之中,從中体
驗生命之間的相互溝通與鑲嵌。詩人這樣表露自己深沉細膩的生命柔情:「每
個我記得或淡忘了的城鎮/每個同我擦肩而過或結伴而行的人/路邊一朵小花的眼
淚/或天上一隻小鳥的歡笑/都深深刻入/我生命的指紋」。)《生命的指紋》)
也許正因為這一種敏感與愛意,詩人的內心也就特別不能容忍現實世界中那些
非自然和反自然的現象。在他看來,大自然在人為的力量面前正在失去原有的
生存空間與和諧關係。在人類現代文明高度發達的當代社會,自然界中那些生
机勃勃的樹木,自由自在展翅翱翔的飛鳥,卻日漸失去其生存空間。非馬對于
自然的異化深感疑慮,因此他能体會被擠出焦距的樹的困窘:「愣愣地站在那
裡/看又一批/齜牙咧嘴的游客/在它面前/霸占風景」(《被擠出風景的樹》);當
他看見歌聲嘹亮的鳥兒被關進鳥籠,心中的憤激難以掩飾地涌入筆端:「為了
使森林沉默/他們把聲音最響亮的鳥/關進鳥籠/從小到老到病到死/也不管什麼鳥
權」,非馬忍不住對那些一味追逐財富而破坏自然的人們發出警告:「直到有
一天/鳥籠成了森林/但決不沉默/只歌聲/變成啼聲」。(《鳥籠與森林》)樹木
和鳥的狀況代表著自然界的面貌和聲音,自然生態遭到損害,人類能得到什麼
呢?城市失去了鳥兒的蹤跡,孩子們只能從電視机裡聽到「布谷布谷」的鳥鳴
(《布谷》);樓窗被釘上了防盜的鐵條,「怪不得天空/一天比一天/消瘦」
(《風景》)。其間巧妙的修辭,給予人充分感性的視覺沖擊力和思想力。
自然界在人類的規訓之下呈現出迷失本性的異化形態,對此非馬深有所感。非
馬的詩中,盆景中的植物和籠中的巨獸,往往隱喻著非自然狀態事物的異化。
顯然,作者對現代文明中的異化現象充滿質疑和嘲弄。非馬詩中的「獅子」
「虎」等獸中之王的形象,讓人聯想起裡爾克的名作《豹》,裡爾克以柵欄內
不甘馴服的豹那「力的舞蹈」塑形一種「偉大的意志」;而非馬筆下的獅子老
虎早已失去了野性的雄風,「眯著眼/貓一般溫馴/蹲伏在柵欄裡」的老虎讓詩人
疑惑「武松那廝/當年打的/就是這玩意兒?!」(《虎》)獅子「再也呼不出
/橫掃原野的千軍万馬/除了喉間/咯咯的幾聲/悶雷」,只能在「一排排森嚴的鐵
欄」中做著「遙遠的綠夢」(《獅》)。
飛鳥的天空變成了鳥籠,獸物的家園成了柵欄,自然也就失去了生命力。那麼,
自詡文明的現代人呢?不難看到,非馬相當關注現代人的生存境況和精神處境,
對于這發達的單向度的現代文明,他持有一種謹慎卻堅定的質疑態度。有時這
種質疑是通過對細枝末節的犀利解讀來表達的,比如西裝領帶,原是現代文明
社會社交場合的必備衣飾,但是非馬卻別出心裁地見微知著,並發出嘲謔的嬉
笑:「在鏡前/精心為自己/打一個/牢牢的圈套//乖乖/讓文明多毛的手/牽著脖子
走」。詩人的构思聰慧輕盈,風趣詼諧,讓讀者一笑之間得以反省現代文明的
累贅與矯飾。
馬克思在其早期著作中指出:「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貶值成正比」,
「馬克思把這種資產階級的倫理叫做人的真實本性的倒置,它把人貶作一個物
品而且把人從他的根本人性中異化出去。」 作為一個富有人道思想和批判意識
的當代作家,非馬的詩作致力于揭示現代社會的弊病和危机,剖析現代人的精
神困境,抨擊異化現象。而對于人的異化問題的反思,在非馬的「鳥」、「籠」等
幾個意象關係中得到了饒有意味的体現。
「鳥」是非馬十分鍾情的一個意象,在其詩中有著特別的意義。鳥在人們心中
往往喚起是自由的聯想,而非馬詩中,鳥兒不再是自由的象徵,相反,它常常
成為生命不自由的隱喻。在《籠鳥》一詩中,鳥被「好心的他們」關進牢籠,
荒誕的是,禁錮它的人卻企圖聽到它「唱出自由之歌/嘹亮/而/動聽」。從某種
程度上說,鳥遭受禁錮的境遇正是現代人異化扭曲狀況的折射。席勒曾經這樣
描繪文明給近代人造成的處境:「人永遠被束縛在整体的一個孤零零的小碎片
上,人自己也只好把自己造就成一個碎片。……他不是把人性印在他的天性上,
而是僅僅變成他的職業和他的專門知識的標誌。」 這樣的現代人類與關進鳥籠
歌唱的鳥其實沒有什麼兩樣。
鳥所具備的強烈的隱喻性,讓非馬對此意象產生了持久的關注。他曾寫過兩首
同名為《鳥籠》的詩作。早先的一首是這樣寫的:「打開/鳥籠的門/讓鳥飛走
/把自由/還給/鳥/籠」。數年之後,詩人舊題重寫,稍有小小改變:「打開/鳥籠
的門/讓鳥飛走/把自由/還給/天空」。這當然不是空泛的文字游戲,我們可以從
中辨析詩人對自由命題的思考軌跡。真正的藝術家和人文思想者總是會由衷地
關注著自由這一命題,非馬亦然。前一首詩,其實已經有其別致之處,那就是
結尾的「鳥」與「籠」的分行處理。我們常規的思維模式裡,鳥的飛翔代表著
自由,那麼「讓鳥飛走」也就意味著把自由還給鳥,這自然是有道理的,但詩
人並未停滯于此,而是將「籠」這個囚禁鳥的負面意象也賦予了悲劇色彩,這
就有些出人意料。這首詩對于鳥和籠的關係的思考就產生了新意。修改版的
《鳥籠》僅僅改了兩個字,但感覺已有很大不同,意涵也有所提升。天空被視
為鳥兒自由飛翔的空間,然而,天空本身的自由難道就是自明的麼?非馬的詩
句顯然否定了這種自明性。污染的大氣充斥的天空,也並非鳥的天堂。鳥、鳥
籠和天空,三者的關係荒誕而曖昧,三者都是非自由的和異化的。自由是什
麼?我想起北島的一句詩:「自由,就是槍口和獵物之間的距离。」
非馬的詩呈現了戰爭的苦痛,歷史的殘酷,以及異化的荒謬,以詩人的智慧和
知識人的良知抨擊時弊,捍衛正義;「讓鳥飛走」,則讓人們感受到生命追尋
超越的渴望,而且,唯有飛翔,才可能有超越,有苦難中的陽光。
注釋:
1.蔣孔陽:《德國古典美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115頁
2.鄭敏:《英美詩歌戲劇研究》,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3頁
3.本雅明:《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三聯書店1989年版,第8頁
4.台灣《文季》,二卷二期
5.洛夫:《詩魔之歌》
6.楊國華:《現代派文學概說》,中國社科出版社1982年版,第248頁
7.《外國現代劇作家論劇作》,中國社科出版社1082年版,第169頁
8.同注3,第167頁。
9.同注3,第19頁。
10.張系國《愛島的人》,《四海》1986年第5期
11.賓客萊:《理想的沖突》,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69頁
12.席勒:《審美教育書簡》,北京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2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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