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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6-18 12:48:51| 人氣567|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非馬作品評論之38B (朱立立﹕置身于苦難與陽光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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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接 38A)









(二)「城市」VS「鄉土」:何處是現代人的精神家園?

隨著現代工業文明的突飛猛進,人們日复一日遠离了田園牧歌式的古典理想生
活,隨著人群如織建筑林立的城市的日益發展,天真古朴的鄉村漸漸成為遙遠
的夢幻。城市與鄉村代表著兩種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文化景觀和价值取向,
因此城市與鄉村的矛盾成為許多現代文人所關注的問題。非馬的詩也表達了這
樣的主題:鄉村世界與城市世界的對立,《芝加哥》這首詩就是一個典型例證。
一個東方少年帶著好奇與幻夢奔赴城市之高塔,然而「在見錢眼開的望遠鏡裡
/他只看到/畢加索的女人/在不廣的廣場上/鐵青著半邊臉/她的肋骨/在兩條街外
/一座未灌水泥的樓基上/根根暴露。」在城市意象群中,包括人工的塔、「見錢
眼開的望遠鏡」、「鐵青著半邊臉」的城市雕塑、「未灌水泥的樓基」等,從
中我們所見到的城市景觀是冷漠無情毫無情調的,代表著鄉村世界的東方少年
同樣感到了一種被欺騙被拒絕的頹喪:「這鋼的事實/他悲哀地想/無論如何/塞
不進/他小小的行囊」。這裡通過鄉村人格被城市所排擠的寓言清晰表明鄉村和
城市兩個世界的疏离與敵視關係。

詩人還在作品裡喻示了現代社會中東西文化的碰撞和衝突。非馬長期居住在芝
加哥,對于西方都市文明有著深刻的体驗,而「東方少年」以及他的「小小的
行囊」則來自另外一種文明圈:一個經濟發展相對緩慢、田園氣息較少受到侵
蝕的鄉村化社會,那裡也是詩人曾經生活過的國度。對于非馬而言,雙重的文
化背景和生活体驗意味著視野的拓展和胸襟的開闊,但同時也可以敏感到不同
文化形態之間的衝突與矛盾。詩中的「東方少年」式的遭遇就頗為傳神地表達
了這種感覺。東方少年的悲哀令人想起哈代面對資本主義文明吞噬瓦解宗法農
村的天然關係時的那種痛楚,也讓人想起沈從文對湘西山水風俗民情的執著迷
戀背後的隱秘的傷感;但是非馬也不同于哈代和沈從文,哈代固執而無奈地滯
留在農村宗法風俗的田園中孤獨地吟唱動人的挽歌,沈從文始終以一個「鄉下
人」自居,他的精神與侵入鄉村世界的現代商業文明格格不入。而非馬早已失
落了哈代的原野和沈從文的那片山水,作為一名科學工作者,他早已深深介入
現代文明社會,他只能在都市文明的籠罩下找尋生命的沖動和生存的价值。非
馬選擇了一條詩歌和藝術的道路,以張揚生命的靈性,同時也以此履行一個知
識分子的批判和反省職能,因此,有時候,他看起來就成了波德萊爾那樣的都
市旁觀者和批判者。

敏感的詩人同樣擁有波德萊爾那種令人暈眩的「被人群推搡」的經驗。波德萊
爾在題為《失去光環》的散文中生動地描繪了這種經驗:「迷失在這個卑鄙的
世界裡,被人群推搡著,我像個筋疲力盡的人。我的眼睛朝後看,在耳朵的深
處,只看見幻滅和苦難,而前面只有一場騷動。沒有任何新東西,既無啟示,
也無痛苦」。(8) 非馬對這種經驗的描述往往建立在「恐懼」與「惡心」的感覺基
礎上,他十分厭倦于城市生活的標誌:摩天樓、喧囂的人流、擁擠的街道、變
幻的霓虹燈和川流不息的車群。這一切意象在非馬筆下都鮮明地烙上了詩人的
否定性情感印跡,詩人甚至毫不忌諱地使用了令人惡心的比喻,將阻塞的道路
比作一段小腸:「在一陣排泄之後/無限舒暢起來」,(《路》)讓人們避之不
及地聯想到自己在城市生活中的類似經驗。

但非馬並不僅僅傳達上述「惡心」的情緒,他還致力于揭示城市丑陋表象背後
的問題。如《宵夜》就是其中一例。詩分為兩段,前一節以擬人手法來描摹酒
醉飯飽令人惡心的城市之夜:「霓虹的手/在黑夜的天空/珠光寶氣地撫著/越脹
越便便/的大腹」;詩的後一段則明確使用了一個城市貧民的敘述視角:「走在
/打著飽嗝的/台北街頭/我卻經常/飢腸/轆轆」。珠光寶氣的台北街頭霓虹燈閃爍,但榮華富貴是上流社會成員的特權,沒有一介平民的份,「我」只是被城市欺
侮、鄙視、拋棄的邊緣人中的一個:渺小而卑微。詩歌以簡洁的意象對照顯示
出批判的張力,以美的解构的手法,有力地質詢了現代性都市社會的不公不義,
同時自然地把真切關懷的目光投向弱勢群体。從中可窺出非馬詩歌特有的力量。
「汽車」原本是都市文明不可或缺的角色,在非馬眼裡,它們有時是「目射凶
光的/獸群」,「摩天樓」這現代社會的典型符號,在非馬看來其實是積蓄醞釀
都市動物「貪婪無底的欲望」的倉庫。(《都市即景》)在繁華城市車水馬龍
的「十字街頭」,「四面八方/群獸咆哮而至/驚動一雙悠游的腳/加入逃竄的行
列//塵沙過處/一隻斑馬/痛苦地掙扎/終于無聲倒下」(《十字街頭》)。這無疑是一個有關城市的寓言。十字街頭裡態的斑馬線,被巧妙地想象成遭到裡千上
万車輪和腳碾壓的斑馬,這樣的裡想賦予了斑馬線自然的意涵和生裡的質地,
因此凸現了城市反自然非人性的一面,流露出強烈的質詢意味和悲憫之心。
德國批評家本雅明曾經如此描繪都市給人的感覺:「在這來往的車輛行人中穿
行,把個体卷進了一系列驚恐與碰撞。在危險的穿行中,神經緊張的刺激疾速
地、接二連三地通過体內,就像電池裡的能量。波德萊爾說一個人扎進大眾中
就像扎進電池裡一樣。」(9) 本雅明和波德萊爾對于個体淹沒在都市人群和机器中
的異化感可謂感觸甚深。這一點非馬的感受顯然有異曲同工之處。

從上述詩歌意象的營造可以看到,非馬對城市文明乃至現代社會負面性的批判
是敏銳的,也貫穿了一種尊重生命和自然的人文情懷。批判和諷刺的背面其實
是一種懮慮和關懷。非馬的詩中因此常常可以見到對城市人生存景觀和精神困
境的描摹。《日光島的故事》冷靜呈現了城市人的精神空虛,他們「白天/擠在
摩天樓的陰影裡/乘涼/夜晚/卻爭著在霓虹燈下/曝晒蒼白的靈魂」。這樣的城市
眾生相原也是當今社會司空見慣的景象,詩人卻在白天與黑夜的對比和對話裡,
有意味地傳達了自己冷峻的思考。非馬是城市中人,然而他在表現城市時有意
識地采取了與城市以及人群疏离的旁觀者觀察視角,獲得客觀的審視。《在公
寓窗口》一詩中,就很好地運用了這一種敘述視角。敘述主体站在窗口,視察
窗外的世界,從這個視角看出去,街上行人好比從網眼看一尾尾濕漉漉蹦跳的
魚兒,他們正在白霧彌漫的街道上魚兒一樣「自由自在/游著」,詩人好比在描
繪一幅水墨的游魚圖畫,平淡從容,但我們可以從詩人旁觀之冷眼裡透視出淡
淡的反諷意涵。顯然,詩人是在質疑這魚網中的「自由」的性質。

與西方城市文明的異化性相比,漸行漸遠的故土和鄉村世界其實提供了另一種
价值尺度和文明景觀。對于非馬而言,當然還有著一份割捨不去的懷鄉念舊之
情。《中秋夜》中,詩人表達了遠在異鄉的華人特有的心緒,品嘗著從唐人街
買回的月餅,卻感到有些「不對勁」;這讓我想起嚴歌苓小說中異鄉中秋夜的
那枚阿司匹林般的苦澀月亮。《父親》裡,「嚼幸運餅的父親終于嚼到了孤寂
/在唐人街晒了一天太陽的長凳上」。如果說前文所提的「東方少年」的故事透
顯出一股身處異國都市的茫然無措和悲涼無助,那麼詩人在異域度中秋吃月餅
的那種別扭,以及「父親」在唐人街深味的寂寞,則表露出了某種疏离的失落
與惆悵。很多時候,鄉愁不是裝飾,不是文人的理念,而是生活中實實在在的
真實情感。《返鄉》一詩就非常準確地通過意象的力量傳達了鄉愁的內涵。詩
人欲揚先抑,描寫返鄉者過海關時留下了載不動的鄉愁,在回家的計程車上,
他甚至還為終于「擺脫」了鄉愁而感到「輕鬆」,但是結尾筆鋒一轉:「卻看
到鄉愁同它的新伙伴/等在家門口/如一對石獅」。門口石獅子的意象,是那麼故
土化,又那麼深刻鮮明,也許是超現實的視覺沖擊,也是真實的情感沖擊。它
沉默無語,卻無聲胜有聲。它是游子心中凝縮了的故土情懷的象徵,意味著生
命中的鄉愁剪不斷理還亂,深深烙印在游子漂泊的生命中。同為海外華文作家
的張系國先生曾經深有感觸地指出:「那種遙遠的、可望不可及的故鄉之愛,
畢竟是刺激海外華人作家繼續寫下去的原動力。」(10) 非馬詩歌創作中自然也有這樣的原動力的影響。他能深味游子思鄉之痛切真實,同時也避免把鄉愁主題濫
情化;從那些漂流者身上,他看到了現代人無根的可悲。游子們感慨:「什麼
時候/我們竟然成了/無根的游牧民族」。為什麼呢?在詩人看來,部分原因在于
他們本身非理性的「見異思遷」,于是,「在自己肥沃的土地上/凝望著遠方的
海市蜃樓/思鄉」(《游牧民族》)。在這裡,一向關注社會問題的詩人對60年
代以來的台灣出國熱和80年代以來大陸的出國大潮有感而發,提出了理性的反
思。

非馬在處理城市與鄉土、西方現代文明與中國文化的關係的命題時,也將對發
源于西方發達國家的現代性的反省帶入了詩性書寫之中。雖然他顯示了對鄉土
世界的某種同情和關心,但是他冷峻地看到鄉村文明价值的淪落和城市世俗价
值的普遍化狀況,並表達了詩人敏感的人文關注。我們可以看到,非馬對城市
文明的批判,其依據並非沈從文式的美好動人的鄉村文明,更多地源于作者持
守的現代知識分子的責任和良知。非馬以他凝練、簡約而富有張力的意象群,
构筑了一個充滿惡心和恐懼感覺的城市世界,以及一個正在漸行漸遠的鄉土世
界。實際上,這樣的詩歌命意裡隱含著一種疑惑:現代人是否已經失落了心靈
的原鄉?何處才是人類的精神家園?

(下接 38C)

台長: 非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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