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生與死之歌—— 給瀕死的索馬利亞小孩)
在斷氣之前
他只希望
能最後一吹
吹脹
垂在他母親胸前
那兩個乾癟的
氣球
讓它們飛上
七彩繽紛的天空
慶祝他的生日
慶祝他的死日
我最早拜讀非馬的這首詩﹐是在洛城的一份中文日報上﹐但不知為什麼﹐詩沒有副標題——給瀕死的索馬利亞小孩(當然﹐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所以令我讀來有些莫名其妙和茫然的感覺。直到後來在《新大陸》第十四期上再次拜讀這首加了副標題的短詩﹐才使我的感受發生根本的改變。而且隨著三讀四讀﹐這種感受越發具體﹑實在﹐一句話﹐這是一首耐咀嚼的﹐使我激動﹐乃至震撼的好詩。
非洲﹐是一處被上帝遺忘的角落﹗由於地理條件的惡劣﹐再加上人為的因素﹐非洲人民長期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戰亂頻仍﹐飢饉連年﹐哀鴻遍野﹐滿目瘡痍﹗我們經常在電視上看到﹐飢荒中的非洲兒童﹐那種眼大無神﹐形銷骨立的畫面﹐使人觸目驚心﹐不忍卒睹。非馬的這首詩﹐正是以這些活生生的現實為主題的。一個剛來到人世不久的孩子﹐嗷嗷待哺﹐可骨瘦如柴的母親﹐長期缺吃少喝﹐乳房乾癟﹐哪來的乳汁哺育孩子呢﹖作者運用奇特巧妙形像的想像﹐寫瀕死的飢孩﹐渴望母親的乳房能脹滿奶水﹐甚至飽滿得像要騰空而去的氣球。最後用對比的手法﹐讓“生日”和“死日”對襯﹐從而把詩情的悲劇氣氛推向高潮﹐表現了作者對在飢餓的死亡線上掙扎的非洲兒童的深切同情﹐深刻地實踐了作者詩歌的“社會性”。
非馬的詩有一特色﹐就是多用對比。
通過對比﹐讓對比的雙方互相襯托﹑互相渲染﹐從而使意象更加鮮明﹐使詩情更加濃郁﹐使詩意更加深刻。非馬主張﹐詩人應當“對他所生活的社會及時代作忠實的批判和記錄”﹐而這種“批判和記錄”﹐不少情況作者都是通過“對比”來完成來實現的。
就拿上面的那首詩來說﹐垂死的飢孩幻想五彩繽紛的“氣球”來慶祝他的“生日”﹐似乎是很自然的﹐但作者卻在最後冒出一句“慶祝他的死日”﹗這一句真真要叫人大吃一驚﹗“生日”和“死日”﹐對世間的凡人來說﹐是絕對不同的狀態和不同的意義。生日歡歡喜喜﹑熱熱鬧鬧﹐死日悲悲慘慘﹐淒淒切切。人生的這兩個重大“慶典”﹐竟然要由一個隨時都可能斷氣的飢孩自己去舉行﹐這是多麼的殘酷和不可思議啊﹗而作者正是讓具有強烈感情色彩的“生日”﹑“死日”互相對比﹑互相映襯﹐氣氛互相渲染﹑互相滲透﹐詩情的悲劇美才因此得以昇華。這兩句詩作者似乎是淡淡寫來﹐不露聲色﹑但讀了卻令人感到有種心靈上的震撼﹐有種“於無聲處聽驚雷”的驚心動魄﹗
又如非馬的那首為人稱道的(醉漢)﹕“把短短的巷子/走成一條/曲折/迴蕩的/萬里愁腸/左一腳/十年/右一腳/十年/母親啊/我正努力/向您/走/來”。此詩之所以膾炙人口﹐讓人百讀不厭﹐尤其讓海外游子讀了五味雜陳﹐百感交集﹐合拍共嗚。總之一句話﹐(醉漢)之所以有這麼大的藝術感染力量﹐很大原因是得力於此詩形像生動地運用了對比的手法。
詩中﹐“巷子”和“愁腸”對比 ﹐寫游子思親懷鄉的思緒心情。具體直觀的“巷子”﹐一旦成了“愁腸”﹐再澆之以酒﹐自然就更加千轉百結了。難怪“短短”的巷路﹐一下子變成“萬里”(又是一個對比)之遙。游子的客居地離家鄉實際有多遠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游子浪跡他鄉,身不由己﹐無時無刻不忍受著鄉情鄉愁的煎熬﹐心路的艱難與遙遠。接下去是兩個“一腳”和“十年”的對比﹐這兩個對比份量更足更重。對一個正常心態的人來說﹐邁“一腳”那是輕而易舉的事﹐但”醉漢”卻花了“十年”﹗那該是何等的艱辛和沉重啊﹗在那一腳十年的過程中﹐飽含了多少歲月的滄桑﹐世態的炎涼﹐人生的悲歡﹐游子都身歷其境﹐一一備嘗﹗
我們可以說﹐非馬正是運用這幾個對比﹐營造了〈醉漢〉這首內涵豐富﹐弦外之音可聞的傑作。
再看〈黃河〉(註一)一詩﹕“溯/挾泥沙而來的 /滾滾濁流/你會找到/地理書上說/青海巴顏喀喇山 /但根據歷史書上/血跡斑斑的記載/這千年難得一清 的河/其實源自/億萬隻/苦難氾濫的/人類深沉的眼 穴。”作者把“地理書”和“歷史書”對比﹔把“巴顏 喀喇山”和“眼穴’對比。黃河是中華民族的搖籃﹑象 徵﹐黃河之水天上來。它的源頭在哪裡呢﹖“地理書” 的記載和“歷史書”的事實截然不同。前者說源頭在 “巴顏喀喇山”﹐後者卻言之鑿鑿地說源頭是中華民族 億萬人的“眼穴”﹗黃河萬里﹐濁浪滔滔。但流的不是一般的水﹐是淚水﹐是從中華民族的億萬隻“眼穴”裡 涌出來的淚水﹑苦難的淚水。在這裡﹐作者用“巴顏喀喇山”作襯。而明白無誤地托出“眼穴”﹐黃河的苦 難﹐正是過去中華民族的苦難﹗形像﹑準確的比喻和對 比﹐大大加深了詩情的濃度和詩意的深度。
非馬的詩多用對比﹐也善用對比。善用的表現是對比運用的多樣化。
有些對比用在詩的第一節和最後一節﹐而且對比詞往往放在未一句﹐形成鮮明的前後對比。恍如上面提到的〈黃河〉。還有那首頗負盛名的〈黑夜裡的勾當〉 更是如此。此詩共三節﹐第一節未句只有一個字“狼” ﹐而第三節的未句也只有一個字”狗”。“狼”和“狗”前後對比﹐相映成趣。把原來“仰天長嘯”﹐野性十足的狼如何經不起外界的誘惑﹐而變成“夾起尾 巴”的狗﹐刻划得入木三分﹐深具生活的哲理。
也有不少的對比是被放在毗鄰的句子裡。比如﹐“慶祝他的生日/慶祝他的死日”﹔“升自心底的淚滾 燙/外界冰涼”(〈淚〉﹐註二)﹔“風霜侵蝕的臉還 在猶豫掙扎/滿池塘的荷花/早盈盈笑開了”〈北海 公園〉﹐註三)﹔“吹脹/垂在他母親胸前”﹔“左 一腳/十年”﹐等等。而後兩例的對比﹐簡直可以說是放在一個句子裡﹐因為形式上詩雖分為兩行﹐但無論從意思或語氣上看﹐他們都屬同一句。非馬的詩以語言精煉﹑節奏緊湊見長﹐從這我們也可以略見一班。
嚴格地說﹐非馬的詩都是短詩。但詩雖短﹐卻有很大的容量﹐這也反應在對比的使用上。有時一首詩用一 個對比﹐有時一首詩用兩個﹑三個甚至更多的對比。〈生與死之歌〉﹑〈黃河〉各用兩個對比﹔〈醉漢〉用了三個對比(另有一個相同的)。我們再看看這首〈唱 反調的雪〉(註四)﹕“小孩的心溫熱/雪冷冰冰/小孩的臉通紅/雪白茫茫/小孩的笑聲響亮/雪靜悄悄// 小孩的腳愛冒險/雪卻把地面鋪平/讓清清楚楚的腳印 /永遠逃不出/屋裡的小母親/頻頻抬起的眼角”。全詩四節﹐前三節每節兩句﹐都有兩個對比。末節的頭兩句也有兩個對比﹐全詩八個對比連續使用﹐形成一個排比的陣勢﹐別有一種韻味。
還有一首〈銅像〉(註五)﹕“小小的銅像是醜陋 的/打碎打碎﹗/我們的英雄說得斬釘截鐵//大大的銅 像是美好的/萬歲萬歲﹗/我們的英雄喊得興高采烈”。全詩只有兩節﹐每節三句。前三句分別和後三句一一對比﹐如果細算起來﹐這首只有六句的短詩﹐竟有五個對比﹗
(下接 11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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