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老太拉開大門，一只步鎗隨即對準了她的眉心。她的確先是嚇了一跳，卻又立刻平靜下來，因為那無法言語的失落感取代了面臨死亡威脅的恐懼。
「這年頭死人的事隨時都在發生，我都這把年紀，死又有什麼好怕的。」楊老太心裡頭如此的告訴自己。
黃強握著步鎗的雙手早已是汗水潸潸，面對著楊老太毫無懼色的態度，他內心更是涼了一半。他懷疑著屋子裡頭是否設有圈套，不然這老太婆怎會讓人用鎗指著卻一點害怕的神情都沒有。
楊老太鎮定的仔細端詳那鎗口後的面孔。他皺起眉頭，心中的失落轉成疑惑，因為眼前的男子與他兒子是那樣的相似。但他隨即打消這個念頭，他知道眼前這孩子絕不是他的兒子，就算再怎麼長的日子沒有相見，他的兒子絕不至於將槍口對準日日夜夜思念他的老母親。
「我們只是來要些吃的並且找個地方休息一下，沒有別的意思。別想輕舉妄動，不要忘了我有鎗。」黃強故作鎮定對著楊老太說。
楊老太這時才注意站在黃強後頭，那個雙手發顫地舉著步鎗，卻掩不住緊張神情的劉智。
「進來吧！這荒山野嶺只有我一個老太婆子。」劉老太毫無懼色地轉過身子往
屋內走去，也不顧黃強的鎗口還對著她的腦袋瓜。
黃強依舊沒有把鎗放下的意思，因為他對於楊老太出乎意料的鎮定越發感到懷疑。
忽然聽到”乓”的一聲，劉智嚇的抱著頭蹲在地上，手上那只步鎗被他丟在一旁。而黃強原就緊繃的神經更是勒得他的頭更痛了，他焦慮的舉著步鎗環顧著四周。這時楊老太亦嚇了一跳，她確定了聲音的來源，便急忙往廚房跑去。
「不要動！我叫妳不要動！」黃強舉著步鎗尾隨在楊老太身後，他看見一隻碩大的老鼠先從廚房門口竄出來，而楊老太正蹲在廚房裡頭，小心地拾起地上的盤子碎片，一面咒詛著剛才那隻該死的老鼠。
飯桌上，劉智大口大口地將碗中的白米飯扒進嘴裏，又肆無忌憚的吃食桌上的菜餚。而黃強始終維持緩慢的速度，每道菜餚他都要先等楊老太嘗過之後才會下筷子，並不時地注意楊老太的一舉一動，他將步鎗放在能以最快的速度拿起的位置，以便他能應付任何突發的狀況。
楊老太沒有說話，他將收音機搬到飯廳來，屋子裡除了收音機正播報著福建、廣西等地都相繼淪陷到解放軍的手中。而國民政府在哪幾處港口，正積極地安排國民軍跟人民搭船前往台灣。
在長久的觀察之下，黃強終於放棄了，因為他的生理與心理已經無法繼續維持如此緊繃的狀態，他說服自己眼前只是一個豪無殺傷力的老太婆。
「喂！這裡可以借我們休息一下嗎？」黃強不客氣的問著楊老太。他相信他強勢的態度可以掩飾他內心始終徘徊不去的不安。有時候他會突然意識到這老太婆的身影，竟是如此的巨大，像一堵無法橫越的高牆。楊老太領著兩個人來到他兒子的房間。
「喂！不准走！誰知道妳不在老子眼皮底下時，會幹出什麼事來。」黃強示意楊老太必須睡在床上，睡在他的監視範圍內。
楊老太懶洋洋的依照黃強的安排，一副他太過多慮的無奈表情看著黃強。然而楊老太越是對黃強展現出從容不迫的樣貌，黃強就越是懷疑，縱使他已經不再無時無刻的保持警戒狀態。
皎潔地月亮高懸在天空，月色粼粼地從窗口照射進來。楊老太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她作了一個夢，她夢見她拉開那兩扇木板大門的同時，她的丈夫跟兒子佇立在門口，穿著軍服揹著鎗，面帶微笑地看著她，隨即與她揮手告別往山底下走去，而她在後頭苦苦地追趕，卻怎麼都趕不上他們的腳步。
楊老太滿頭大汗地從夢中驚醒過來，她揩去額上的汗水望著窗外的黑夜。她將目光看向門邊，在她睡前虛張聲勢地咆哮會守夜到底的黃強已經倚在門邊，身旁立著鎗，睡的不省人事。而她床邊的劉智亦抱著鎗，在椅子上瑟縮成一團。她靜靜地端詳兩人的面容，又再度的想起她的兒子，如果他能回來，也像他們兩人這般大了吧！劉智下意識的匝了匝嘴巴並翻了個身，身上的毛毯也掉到他的腳邊。
「不過還是個孩子罷了。」楊老太心裡頭這樣想著，然後不自覺的笑了一下。隨即躡手躡腳地起身，拾起地上的毛毯稍微抖了抖，正打算蓋在劉智的身上時。
「碰！」房裡傳來一聲鎗響，煙硝味頓時瀰漫整個房間。楊老太的胸口瞬間開了個窟窿，她難以置信地看著血柱汨汨地從自己身體流淌出來。楊老太呆滯地望著上頭骯髒的天花板，眼睛瞪的老大，嘴巴像市場上垂死的魚般抽搐的開闔著。
她突然向前撲倒，倒在被她的血花濺濕的床被上。原本睡在椅子上的劉智嚇的退到牆邊，連步鎗都掉在地上。陰暗的月光從一旁的窗戶照進來，照在劉老太滄桑的老臉上，臉上的皺紋越發深刻，簡直像劃了好幾刀似的，臘黃的面孔顯得慘白無比。尚未斷氣的她，從喉嚨深處發出嗚哇嗚啊的低吼。她一手按住自己血流不止的胸口，一手發顫地伸向黃強那方亂抓一氣。這時她彷彿看見窗外出現兩個人影，她殷殷期盼的丈夫跟兒子正站在距她僅有咫呎之遙的地方朝她熱切地招手。她終於等到了，無數個漫長的黑夜，盲目的等待終究有個盡頭，她可以含笑九泉而無悔了。
楊老太嚥下最後一口氣，側著頭、張開眼、帶著滿足的微笑斷氣在血泊當中。
「操！老子不補妳一腳，還不知道妳什麼時候才倒下。妳以為老子真的睡著了。操！李代總統平時說的對，真的是連老弱婦孺都不可以相信。操！」黃強把鎗扛在肩上，鎗口還有屢屢煙氣裊裊地飛升，另一手神氣地擤擤鼻子。
劉智沿著牆邊緩緩地站起來，恰巧瞧見了劉老太的雙眼正瞪準兒了他，還露出一抹詭異的訕笑。他一陣哆嗦從尾龍骨直竄腦門，混身揚起雞皮疙瘩，嚇的嘴唇發白窩在牆邊縮成一團，顫抖的從胸口口袋掏出一張發皺破損的泛黃老舊相片，緊閉著雙眼，嘴巴念念有詞地呢喃個不停。他將照片緊緊地抓在胸前，口中囁嚅地叫喚著遠在家鄉老母親的名字。
黃強一個箭步衝上來，抓住劉智的領子便往外頭拽。他隨手拿了兩條包袱巾，把可以帶的乾糧全都打包好。眼看窗外天已經濛濛亮，他一個耳光子往劉智的臉上甩。
「操！給老子清醒一點。」說完便把一只包袱丟給他。隨即便往廚房後頭通往菜園子的小門跑。他們穿過菜園子。而正當黃強打算翻過竹籬笆之際，一聲鎗響把他打了下來。黃強不可置信的躺在地上，一陣一陣的抽搐著身子，而劉智立馬跪在地上，舉高雙手，急得快要哭出眼淚來，歇斯底里地扯開喉嚨嚷道：
「不要殺我！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完-----------------------------
2008/05/31 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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