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國的軍民同胞們，萬惡的匪首──毛澤東背棄了國民政府一心為我中華民國四萬萬同胞求取安定繁榮的偉大理想。他仗恃著俄匪捐助的武器，以狡猾無恥的手段，強行突破了國民軍在長江一帶的精密部署……全國的軍民同胞們，拿起你們的武器勇敢地站起來，我們要萬眾一心地對抗邪惡的匪共，以三民主義捍衛我們的尊嚴與自由。全國的軍民同胞們，要睜開你們的雙眼，小心你我週遭，因為萬惡的匪共可能就潛藏在我們身旁，哪怕是看起來孱弱不堪的老弱婦孺，都有可能是萬惡的匪共企圖迷惑我們的偽裝，他會在我們鬆懈的時候，予我們致命的一擊。奮起吧！全國的軍民同胞們……」
楊老太順手將收音機轉小聲些，雖然那頭李宗仁聲嘶力竭的演說是那樣地慷慨激昂，但歷經長年來北伐、抗日等頻繁的戰亂，類似的講演楊老太早已聽不下數百次，再也激不起年逾半百的她任何一絲熱情。
像她這般年紀的老婦，無論是國民黨或共產黨統治這國家，對她而言都沒什麼差別，因為日子還是一樣苦。她一心只記掛著外出收租時被半路拉伕的老伴以及響應什麼「十萬青年十萬軍」的傻兒子可以平安回來，陪她安渡一個太平晚年。雖然她知道這是個遙不可及的夢想，但她依舊以接近偏執的信念懷著這顯然太過奢侈的願望。亦是她的這份執拗陪伴了她渡過無數個漫漫長夜，抱持著一種鄉下人特有的頑固守著這間冷清的祖屋和單調乏味的每一天。
“剁…剁…剁…”楊老太一如往常地在夕陽將落時，點起小燈又藉著殘陽射入廚房的赤紅餘暉，一面將剛洗好自家種的青菜、蘿蔔等切好，一面想著今晚該煮些什麼來吃。
雖說是戰亂的時節，幸好楊老太住的曉菊村是個地遠人稀的小聚落，她料想官兵想洗劫也搶不出個什麼名堂。便衝著這點，當村子裡大部份人都收拾著細軟打算依照國民政府的安排從附近的虎門搭船去台灣時，楊老太仍固執地站在家門口，雙手叉在腰上，硬是挺直著腰桿子，朝著前來好說歹說的左鄰右舍嚷道：
「不走！說不走就是不走！哪怕是死我也要守著這間祖屋。」眾人知道拗不過她，看在十幾年老鄰居的份上，把家裡頭的米甕都掏空了，裝滿一大缸送給她做儲糧。畢竟楊老太的夫家在曉菊村這地頭上也算是個大人物，曉菊村裡哪家種的田不是楊家的地，哪家吃的米不是從楊家的土底冒出來的呀。
臨行前大家伙難免離別依依，打從楊老太嫁過來這地頭，亦相處了半個甲子左右，又不是沒血沒淚的畜生，誰不難過啊！而楊老太不愧是頭臉人物家出來的媳婦。她立在門前的庭院處，朝著來道別的人家又抱又擁的，一邊耳提面命的交代耿家的小伙子可不能虧待了陳家的小娃兒，一邊叮嚀著侯家那個單身漢也該討個老婆照顧照顧自己。也虧得他一番好記性，曉菊村家家戶戶都讓他招呼過一遍，沒有一個被冷落落掉。直到送走了所有的人，楊老太這才開始一一點過堆放在門口大家伙的心意，他暗忖著眼前的食糧，盤算著後院子長成的自家菜蔬，精算到心裏頭有個底兒後，便將東西逐件收拾到屋裡頭擺好。
從那天起，曉菊村在夜裡便陷入一片闃黑，只有村子頂頭那戶宅院──楊老太夫家的祖屋仍會透出幽微的燈光，隱約照亮著整座曉菊村。
“剁…剁…剁”楊老太認真地想著晚餐該如何準備，她嘗試著用僅存的食材作出一道道簡單卻可口的菜餚。因為她始終相信著，總有一天，那門口會響起熟悉的叩門聲，她的丈夫會偕同兒子一起返回這個家來。她得在他們好不容易風塵僕僕返家的這個難得時刻，準備出一桌好吃的菜餚為他們洗塵，表達她身為妻子與人母的一份心意。楊老太無時無刻不這樣想著，她滿懷期待每一分每一秒的過去跟到來。她以超乎常人所能想像的執念守護在這個家中，因為她知道，這是她嫁到這兒來的責任與義務。楊老太不自覺地會心一笑，彷彿她的丈夫跟兒子正等在廳裏盼望她的晚餐，一想到這兒，她做菜便更加賣力了。
由於收音機已經十分老舊，加上李宗仁沙啞又激越的聲嗓讓收音機不時發出嗡沙嗡沙類似殺豬般的刺耳聲音，讓沉浸美好想像的楊老太感到煩躁不悅。她索性把頻道轉開。
「早該轉台了，吵死人了。」她心中暗自嘀咕著。
這時收音機正撥放白光的《如果沒有你》。這是楊老太最喜愛的一首歌，別瞧她年紀已過半百，憑藉著那台日夜不停的老舊收音機，時下流行的歌曲，楊老太大都能如數家珍的跟著哼上一兩段。尤其是這首《如果沒有你》。白光那具有磁性的低音嗓唱的一字一句都像是唱進楊老太心坎裏似的。楊老太每每都不由自主地跟著哼唱擺動起來……
如果沒有你日子怎麼過，我的心也碎我的事也不能做。
如果沒有你日子怎麼過，反正腸巳斷我就只能去闖禍。
我不管天多麼高更不管地多麼厚。
只要有你伴著我我的命便為你而活。
如果沒有你日子怎麼過，你快靠近我一同建起新生活。
“叩叩！”門口忽然響起短促的敲門聲，然而年邁的楊老太似乎還陶醉在白光的歌聲當中，所以沒有意會到。
”叩叩叩！”楊老太忽地將收音機轉小聲，豎起耳朵像警戒的羚羊般，往大門口的方向瞧去。好一會兒卻什麼都沒聽見。
”咚…咚…咚！”正當楊老太自覺幻聽欲將音量再轉開的同時，門口傳來猛烈又急劇的搥門聲。
「這時候，是誰吶？」劉老太暗地呢喃著。
忽然！楊老太似乎想到了什麼，她將雙手掩住自己的半個臉龐，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會是嗎？她腦袋陷入一片空白，無視於門口那方仍傳來連續不斷的敲門聲。楊老太意識到自己的臉頰逐漸發燙，而且心臟開始加速跳動。她不敢相信自己多年來期盼的事情會有成真的一天，縱使她是靠著這念頭不斷地說服自己渡過寂寞難耐的時刻，但她卻從來不期待真的發生。楊老太沒有考慮過這種存在於內心矛盾的平衡竟然會有倒向任何一側的機會。五味雜成的滋味正在擾亂她的理智，錯綜複雜的回憶思緒像打翻的水彩映現在她的腦海，她一方面嘗試在腦中重組丈夫跟兒子模糊不清的印象；另一方面又不斷地說服自己不要有太高的期待──她該去開這個門嗎？倘若打開門卻不是他們呢？但早已人去樓空的曉菊村，還會有誰來敲門呢？說不定是有人擔心我的安危，打算來勸我離開呢？還是──敲門聲頓時停止。楊老太心頭一凜，她立馬頭也不回的跑向大門口，她所有顧慮都被她拋到九霄雲外，因為他擔心害怕門外的人會就此離去，哪怕結果是讓人失望的，她也不願徒留一個會讓自己後悔的機會。
楊老太拉開嗓門喊著「來啦！來啦！」。當她站定在大門後方，伸手攏了攏略嫌散亂的頭髮，將灰白飄逸的兩鬢拾掇好，深吸一口氣並且擠出一道微笑，然後將兩扇木板大門緩緩的拉開……
2008/05/31 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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