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惡夜情障
作者: 冷擎
夜幕低垂,下午才剛發生激烈戰鬥的狄相廟附近,卻是一片死寂。北宋時期的狄相廟,經過了一千年之後的現在,是一個稱為龍王廟鎮的小城,衛河就從這附近流過。孫全照之所以被困,是因為追擊契丹軍過了河,埋伏的契丹軍隊立刻用重兵將渡河的橋樑渡口給封鎖了,在沒有退路的情況下又遭到契丹騎兵回頭攻擊,只能退守到河邊。雪夜裏嚴寒的河水雖然部分結冰,但是契丹軍隊也將冰層鑿開,因此也無法渡河向北逃回大名府。孫全照點了一下周遭的士兵,只剩不到一千人,其餘的不是被沖散大概就是陣亡了,這種程度的戰績,可以說是他一生最糟的紀錄了。底下的士兵都是把將軍當作主心骨的,將軍脆弱了,士兵會脆弱得更厲害,將軍能挺住,士兵也就勉強能支撐著。這一個飢寒交迫的夜晚,真的漫長又難熬。將軍到了這種時候,如果還沒自刎,就只剩一個信念,想把剩餘的部隊帶回去…可是怎麼帶回去呢?
今天的戰鬥,根本就是噩夢一場,癭相一整個沒頭沒腦的指揮,落到這番田地,死了確實還是比較乾脆的作法。幸好今夜北風不強,只是這附近並沒有可以讓士兵們遮蔽風寒的樹林,倉促追擊也沒能準備糧食,所有人就餓著肚子持續警戒著。契丹的騎兵每隔一陣子就來放一輪亂箭,外圍也被用拒馬圍了起來,孫全照試過順著河邊往北看能否突破包圍圈,可是契丹人已經有所防範,早就把這一路給堵住了。孫全照從自己被圍的地方可以看到遠方的渡河橋梁,上面空無一人,但是橋梁到被圍的地方,則埋伏著契丹的士兵。如果大名府方面有援軍過來,契丹軍隊只要重複白天的戰法,就可以再吃掉一輪宋軍。但是他很清楚,大名府沒有軍隊可以派出來了…他並不知道德清軍已經全軍覆沒,如果他知道,應該會放棄突圍的念頭,乾脆慷慨殉國算了。
雖然月光被雲給遮了,看不清楚遠方,但孫全照還是企盼地看著遠方的橋樑,真希望奇蹟出現,能有援兵來救。望著望著,衛河的橋樑上出現了一行人,騎著馬拿著火把,似乎是不知道這邊是戰場的商隊,因為人數不多,也就十幾個人而已。過了橋,商隊停下來,可能是想要紮營還是夜深了需要查地圖,點起了更多火把,也有燈籠,但是從孫全照這麼遠看不清楚,連想要警告附近有契丹人埋伏都沒辦法。契丹軍隊應該也不會衝動到跑出來吞掉這麼小一個商隊,因為跑出來就壞了埋伏的計策,畢竟契丹軍隊還不知道天雄軍已經幾乎全軍出城追擊,仍舊認為有援軍在後面。
蕭巴雅爾心情不錯,出征至今已經快一個月,終於有了戰功,雖然這是拜主子大丞相的計策所賜,可自己也是有汗馬功勞的。前幾天蕭太后與遼聖宗特別賞賜了蕭破軍,因為他攻破的城池最多,其次是蕭七殺。至於韓貪狼,當時還沒有戰績,如果這情況持續下去,整個戰場總指揮應該就要換成蕭七殺了。
換蕭七殺當戰場總指揮當然是不好,現在是韓貪狼當家,什麼好的都優先給自己的直屬部隊補給,要是換了蕭七殺,只怕望穿秋水還等不來一車草料呢!但是想要保住戰場總指揮位置,得要有軍功,今天破了宋軍,算是爭了一口氣。對於契丹將軍來說,出來打仗就是要爭取賞賜,爭取爵位的,如果回到契丹仍然兩手空空,那會是一種恥辱。
他站在一個制高點上,遠遠可以看到衛河橋上星星點點的火光,看起來是夜裡趕路的商隊,可以先不用管他們,最好商隊就在河邊紮營,這樣追擊來的宋軍更不會懷疑附近有埋伏,直直就衝入陷阱中。釣魚是要有耐心的,大丞相總是說,沉不住氣的就不是好將軍。
「報!」一個傳令兵跑了過來,對蕭巴雅爾小聲說道:「發現大丞相丟失的御賜『颯露紫』就在前方女真人商隊中!」
「太好了!今天真是天上掉餡餅的好日子!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蕭巴雅爾大喜道:「快!我們趕快去把大丞相的御賜坐騎搶回來!」隨即翻身上馬,就要出發。
「將軍,這會不會是宋軍的詐術呢?」偏將蕭裕拉住蕭巴雅爾的韁繩,勸道:「深夜之中,為何突然會出現大丞相的『颯露紫』?又為何逃走的女真人沒有往北走,而是往南呢?」
這懷疑有道理,這群女真人,怎麼沒往北走回老家呢?
「這…可是大丞相的御賜坐騎就在眼前,這機會千載難逢,如果放這隊女真人走了,如何能再去找呢?」蕭巴雅爾皺起了眉頭,固然蕭裕的疑惑是有道理,但是這匹馬最大的重點在於「御賜」,他急著說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朝律法,丟失御賜珍寶,等於蔑視皇上,輕則是將功抵罪,沒收家產,重則是滿門抄斬。」
「如今大丞相對於丟失御賜坐騎惶惶不能終日,我們難道就不該冒個險把它給搶回來嗎?」
我蕭巴雅爾身為大丞相手下第一勇將,並非浪得虛名啊!
「將軍,末將認為蕭裕多慮了!」另一名參將,蕭德萬也翻身上馬,說道:「女真人往北無法穿過我契丹邊防,而且『颯露紫』寶馬白天在路上走,過於招搖,消息太容易走漏,晚上趕路相當合理。更何況女真人看起來與宋人長相仍有差距,白天趕路很容易受到宋軍的盤查。」
「說不定女真人他們想的是,將『颯露紫』送給小宋朝皇帝…如果這匹馬出現在澶州城頭,豈不是將我軍顏面都丟光了?」
蕭裕嘆了一口氣,也翻身上馬,說道:「德萬兄所言甚是,我只是直覺上懷疑,但你這麼一說,確實合情合理。」
「那就跟我走!」蕭巴雅爾興奮地發號施令:「包抄那匹馬,不可放箭以免傷到!」
雖然在深夜,但他實在太興奮了,縱馬疾馳,往女真人商隊方向奔去,不一會兒所有的騎兵都動員了起來,按照圍獵的次序,策馬向點著火把的商隊包抄過來。奔馳的馬蹄聲劃破了寂靜的黑夜,女真人的商隊似乎慌不擇路,直直往前衝進了契丹騎兵的包圍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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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真人一群本來圍著獨孤漠吵得不可開交,一下子漢語一下子契丹話也有粟特語,反正為了爭家產,都是七嘴八舌講自己多麼有道理。冷不防朱悅叫猴魯過去說話,大夥兒怕猴魯占了便宜又要到朱悅那邊告狀,也馬上跟了過去。
朱悅問猴魯道:「大夥兒都覺得不公平,這樣子接下來打仗的時候,只怕你們沒辦法互相合作,難免會有人因此陣亡。」
「我在想,你認為是不是按照大家的說法,少分五十匹馬呢?還是給你一個可能會死掉的任務,要是你活著回來,『颯露紫』歸你,馬匹照樣分你。」
「你會想選哪一個?」
猴魯想都沒想就說了:「我選可能會死掉的那個任務!」然後露出一副奸詐的表情說道:「小朱老子沒有那麼多壞心眼,可能會死的任務應該不會那麼容易死。」
「我們在大山裡面給老虎追,跟熊打架都沒死了,小朱老子你放心!」
「而且尊敬的曉徹薩滿會決定誰甚麼時候死,要真死了,也是曉徹薩滿的旨意啊!」
朱悅沒想到猴魯這麼看得開?也有可能他的個性不是那麼怕死,才會被他哥哥派來中原吧?既然交易決定了,朱悅跟所有人都講清楚了,願意參加的人額外賞五隻鐵鍋,刷地一下子所有女真人都站到了猴魯後面,表示願意跟他一起出征。五隻鐵鍋不算多,大名府這麼大,隨便找都有,但這鐵鍋在女真部落比黃金值錢,「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果然是硬道理。這一幫女真人已經成了朱悅的鐵桿傭兵部隊,單單算下這幾天他們作戰搶來的家當,馬背上放滿滿的,每個人都還牽了三四匹馬,猴魯說這些南漂的傭兵都已經是富翁了,沒想到跟著小朱老子就能輕鬆發財。儘管女真人都覺得跟著小朱打仗輕鬆好賺,是致富捷徑,但是從朱悅眼中看起來,這一群人算是幫宋軍啃硬骨頭。單就射箭來說,宋軍裡面要能有女真人基本騎射功夫的,一百個只怕挑不到一個。
契丹騎兵既然包抄過來,女真人一行連忙把馬背上的雜草包扔了。這雜草包是用來假裝貨物的,朱悅交代了,只要契丹人開始追,就扔掉雜草包逃命。包抄野馬是遊牧民族最愛的活動,這需要動腦筋,因為野馬聰明,而且能跑。猴魯只帶著自己兩兄弟逃命,後面女真人則是逃向另一個方向去,看似慌不擇路亂竄。但是這附近都是平原地帶,所以追逐的雙方都沒想放慢速度,一下子繞圈,一下子又從空隙中溜出去,猴魯三兄弟越來越往南邊跑,最終跑得不見人影,契丹騎兵也二話不說跟著追上去了。本來埋伏的部隊都跑出來看是怎麼回事?以為是宋軍來了,但是鬧了一陣子也沒事情,三三兩兩又回到河邊的蘆葦叢中準備繼續埋伏。
就在混亂發生的當時,武林豪傑全部都趁亂過了橋,剛好跟回頭要埋伏的契丹士兵遇在一起,雙方立刻殺了起來。黑夜裡沒辦法結陣,單打獨鬥對於武林豪傑有利,很快地就將契丹士兵壓制住,義耳幫的人連忙駕著車隊過了橋,往張瓌指出的圍困點前進。
孫全照聽到了遠方馬匹雜沓的混亂聲,又過了不久,橋梁方向傳來刀劍相擊的聲音,猜到可能是援軍趕來,連忙喚起士兵們準備。果然一列車隊隨後趕到了附近,點起了火把,孫全照看是義耳幫的王澤,連忙要兄弟們出來,將受傷的抬上車,還能走的讓糧草車圍在兩側,慢慢地往橋邊撤退。
猴魯按照朱悅的要求,往南邊狂奔,直到看到了蕭七殺大營的火光,調轉馬頭直直往大營衝過去。黑夜裡狂奔的馬蹄聲早就驚動了蕭七殺營地的守衛,按道理說,夜裡如果各將領之間要送訊息,只需要一兩個人就夠,而不是這樣大隊人馬點上火把在夜裏狂奔。所以這毫無懸念是宋軍來偷營,蕭七殺全副武裝,騎上戰馬,營寨大門緊閉,所有弓箭手聽馬蹄聲,按照經驗判斷距離之後,開始放箭。
「將軍!不要再追了!前面可是蘭陵郡王的營地啊!」跟在蕭巴雅爾後面的蕭裕大叫道:「沒有事先通知就這樣大批人馬殺過來,會被誤認成小宋朝的軍隊啊!」
蕭七殺的爵位是蘭陵郡王,職位是南京統御使,所以蕭裕稱他蘭陵郡王。
「沒事,我們等一下從旁邊繞過去就好,不衝進他的大營不就沒事了!」黑夜裡怕追丟丞相的御賜寶馬,蕭巴雅爾頭也不回大叫,不但不理會蕭裕的勸阻,還抽了自己的馬兩鞭子,更加速追上去。
他沒特別去想大隊人馬接近其他契丹軍隊的陣地會如何,一心一意追著猴魯,沒想到空中「颼颼」聲大作,隊伍裡面幾個人中箭落馬,連忙大叫:「自己人,別射箭!」。這樣叫其實沒用,只本能的反應,亂箭還是繼續射過來,他不能停下來也不能放下大丞相的坐騎不管,只能豁出去了繼續追猴魯。一堆人就這樣貼著蕭七殺營寨側邊奔馳過去,猴魯又往北邊騎,蕭巴雅爾也只能往北邊追。蕭七殺倒是反應很快,看出來這是自己人的騎兵,但不知道正在追甚麼?連忙問了幾個參將,很快地瞭望台回報,說是韓貪狼部的蕭巴雅爾在追一匹「颯露紫」寶馬。
蕭七殺聽到這消息,心中起了一個念頭,尋思道:「原來蕭巴雅爾深夜裡追的是燕兒送給韓德讓的寶馬,之前就聽說被偷了,御示等仗打完回去上京時再斟酌怎麼處罰韓德讓…?」
「有了!這不是天賜良機嗎?不如我跟上去,將這匹馬搶回來,一來以戰功與職級,我可以升任戰場總指揮,二來,這匹馬就歸我,壓一壓韓德讓的氣焰!」
他藝高膽大,連忙找了幾十個衛兵,吩咐眾將嚴加戒備,也跟著追了上去。
猴魯騎著馬繞過了蕭七殺陣營,又往北繞從蕭破軍,韓貪狼陣營側邊跑了過去,同樣是挨了幾陣亂箭伺候,繞了半天終於回到了衛河邊。此時武林人士與契丹步兵的戰鬥也告了一個段落,契丹步兵敗退走了。所有人都渡過橋在北岸等著,猴魯一馬當先衝過了衛河橋,吹響了口哨,王澤連忙指揮將載有兩只大鐵櫃的糧草車推過來,堵住了衛河橋,拉了長長的繩子勾著絆馬索,布置好機關也隨著所有人趕快撤回大名城。
追了一個多時辰的蕭巴雅爾氣急敗壞趕來,正中了絆馬索,摔了下來在地上翻滾。絆馬索勾住了暗箭的機簧,瞬間兩個櫃子射出了兩百支箭,不明究理的騎兵們摔了一地,後面的也煞車不及,又觸發了一次機簧。蕭巴雅爾反應機靈,摔下馬的時候立刻滾到路邊,快速跑向側面的空地,以免被自家人的馬踏死。連續兩輪暗箭射完,他才爬起來清點了一下,連同被各營寨放箭自相殘殺的,損失了五百多人。而被圍困的孫全照也跑了,堵住橋頭的士兵們也被殺退到了五里遠的地方整頓,只能灰溜溜地回去跟韓貪狼請罪。
蕭七殺稍後也來到橋頭,正巧遇到了蕭巴雅爾整隊往南撤退。心想,此時追上去可能還有機會,但這鐵櫃與糧草車堵住橋樑,不如施展輕功去追?主意既定,吩咐跟來的親兵們守住橋頭,身形躍起,提氣往大名城狂奔而去。
獨孤漠與武林豪傑一同殺退了契丹士兵之後,送走了護送天雄軍的車隊,與阿青斷後,回到了大名城南門。她心中隱約有些不安,東張西望之下,發現僧兵院的莫仁、莫勇都在,就是惡智方丈不見人影?!但是剛才與契丹士兵混戰的時候他人還在現場的,怎麼一下子就不見了呢?
「莫仁大師,你可知道你師父去哪裡了嗎?」獨孤漠急切地問道:「剛剛在戰場上還看到他的,怎麼現在不見人影?」
「是不是先進城了呢?」
「我們沒進城,師父不會自己先進去的。我們也在找師父,不過沒有人看到!」莫仁也是一臉焦急:「難道說師父還在衛河橋邊嗎?」
「師兄別急,海幫主說剛才回來的路上有見到師父,咱們是否聽海幫主說說?」莫勇帶著海盈缺,海九月父子走過來,轉頭問兩位道:「幫主剛才說,師父有事情交代我們?」
海盈缺點點頭,一臉嚴肅地說道:「前幾天夜裡惡智方丈把我找去,給了我一封親筆信,說如果哪一天上陣他沒回來,就交給僧兵院的各位。」說著,從袖中拿出了一封信,遞給了莫仁大師。繼續說道:「剛才回來的路上,方丈合十對我說:『書信就拜託海幫主轉達了,老衲有家務事要處理,海幫主請勿聲張。』」
「…然後方丈就走了。」
少華劍派的華嵐處士聽到了惡智方丈沒有回來的消息,也走過來,說道:「惡智大師也曾交代我一封書信,同樣是說在他沒回來的時候交給各位。」他也從袖子中摸出了一封信,莫勇接了過去,也交給莫仁。
「方丈走去哪裡?海幫主你看清楚了嗎?」獨孤漠著急地拉住海盈缺問道:「方丈的家務事,不就是蕭七殺嗎?」
還沒等海盈缺回答,自顧自跺腳生氣道:「方丈一個人單獨去找蕭七殺,這太危險了!」
雖然方丈總說是家務事,可是沒人知道這對義父子之間到底是親情還是仇恨?上回在冀州,蕭七殺想要用彀陣將惡智方丈抓回幽州,這樣的手段,獨孤漠直覺就是仇恨。僧兵院的莫仁、莫勇大師,以及眾多的院僧,應該也或多或少認識蕭七殺,卻也從沒聽他們說起任何蕭七殺與惡智方丈的事情,這應該也可以佐證自己的看法,這父子倆早就公然決裂了。
既然決裂,惡智方丈此去就是要了斷家務事,同時清理門戶,蕭七殺不傻,怎麼可能乖乖束手就縛,讓惡智方丈殺了他呢?而且,蕭七殺統領至少五萬契丹兵馬,方丈只有孤身一人,肯定會中了他們的惡毒暗算,出師未捷身先死吧?至於怎麼樣的惡毒法,以獨孤漠單純的心思並無法想像到,直覺上就是危險,蕭七殺總之就是無法解釋,徹頭徹尾地惡毒心腸。
「阿彌陀佛!師父信中交代,如果他老人家沒能回來,表示已經兵解圓寂,就讓一切塵歸塵,土歸土。師父要求,我們千萬不能意氣用事,也不能私下找蕭七殺報仇!」莫仁嘆了一口氣,又拆了另一封信,讀了一下,垂淚哽咽說道:「這兩封信的內容是相同的,諸位就不要再掛念了…我們除了期待師父能安全歸來,似乎也沒有別的辦法?」
莫仁將書信遞給了莫勇,傳給僧兵院眾人閱讀,自己則是回頭對著剛才所來的方向,合十默念,猜想是祈求上蒼能保佑惡智方丈平安歸來。
「不!不會是這樣的!」獨孤漠拒絕接受這個現實,哭著說道:「方丈根本就是想要用自己的生命來喚醒蕭七殺,他根本不想再回來了!」
「怎麼會這樣…方丈怎麼可以這樣丟下我們?」
儘管事實如此,但是我們都習慣去拒絕,否定現狀,讓自己不會突然間絕望。可是,絕望不就正在眼前嗎?
眾人也不知道該如何勸解獨孤漠,現在兵者還被關在城中大營的囚車裡面沒能來勸,參與抗擊契丹的武林人士都是男性,而僧兵院眾人早就置生死與度外,所以大家也只能互相乾瞪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愣在那邊。有家室的,想說經驗上媳婦鬧起來的時候,就是三十六計走為上策,躲一會兒就好。沒家室的,身為武林的鐵漢,怎麼需要管女人那些婆婆媽媽的小性子呢?
「阿彌陀佛!諸位趕快進城吧?今夜我們已經救回了孫將軍,還是儘快關上城門以免被契丹軍有機可乘!」莫仁看多了僧兵院的死亡,畢竟是出家人了,不能拘泥於方丈的兵解,連忙勸所有人趕快進城。
「你們都趕快進城!」獨孤漠擦了擦眼淚,催促著大家趕快進去,接著轉身對阿青說道:「走!我們去把師父帶回來!」
「漠姑娘且慢!」華嵐處士說道:「不如我們找幾個武功高強的,一起回頭找找,這樣彼此也有個照應!」
「就算最糟的情況發生了,我們也應該把方丈帶回來好好安葬才對。」華陽處士也激動地說道。
正說著,幾個少華劍派的弟子也靠攏了過來,其中華陽處士是在上次「殺破狼大會」上見過的。
獨孤漠對華嵐處士、華陽處士拱拱手表達謝意,急著說道:「事不宜遲,我怕晚了一步會發生遺憾的事情,小女子先走一步了!」
說完轉身往衛河橋邊奔去,阿青也跟著追了上去。華嵐處士一招手,十幾個自認為武功高的,也馬上跟了上去。不過墨家的輕功還是略勝一籌,加上獨孤漠救人心切,運足了功力狂奔,很快地就拉開了距離。
蕭七殺正運足了功力想迅速追上撤退中的車隊,企圖搶回「颯露紫」以奠定他擔任南征統帥的野心,忽然眼角瞥見斜地飛來一個人影,出掌向自己攻了過來。來人掌勢剛猛無比,基於謹慎他不硬接,架開之後馬上出招還手。但這一交手,心中大吃一驚,出手的招式倏地停住,身形倒退了五丈遠,語帶哽咽地說道:「師父…為何您要苦苦相逼呢?」
「難道您看不出來,我已經不是您以為的那個阿凜了嗎?我是為了我自己,為了燕兒的心願而戰,為何大家都不明白,一定要逼我痛下殺手呢?」
應該是內心激動吧?一見到惡智方丈,才一開口就哽咽,蕭七殺似乎有著滿腹深不見底的委屈,無處訴說,才會一時熱血湧上心頭,熱淚盈眶。難道我們都錯怪他了?雖然蕭七殺是惡智方丈的義子,不過惡智已經是佛門中人,所以蕭七殺只能稱呼師父而非義父。
「阿彌陀佛!阿凜,為師只是來見你最後一面,師父我就這件事情放不下…」惡智方丈雙手合十,老淚縱橫,心中回想起了過去種種…蕭七殺從襁褓時就來到他身邊,惡智從一杓一杓的粥餵起,把他養大成人,即使自己身在佛門,但是一顆心總是惦記著這個孩子。「幾十年了,你看起來比以前成熟多了,也強壯多了…」
「你有你選擇的路要走…也好,都是因緣,不管有理無理,今天就跟為師說說你的委屈之處吧?或許我們都只是站在我們自己的立場臆測你,結果都把你的行為妖魔化了?」
遁入空門了也無法抹滅心中的情,只是藉由出家這個身分,告誡著自己情可以有,但不能滿溢出來,需要收斂,克制。惡智方丈儘管再收斂,克制,也難以割捨他看做是阿露交付給他的這個兒子,他一直以為,是阿露怕他孤單,所以將阿凜送來他身邊的。
「師父…我不想殺楊伯父,我也不想跟六郎大哥為難,可是為什麼所有人都要擋在我前面…為什麼大家都是一副正義凜然的樣子,我只是單純地想要實現燕兒的願望,實現我最在乎的人的願望…。」蕭七殺還是哽咽地說著:「您以為我下手時,內心就不會痛嗎?」
「把楊伯父打倒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走上了不歸路,但這是我心甘情願選擇的,把中原拿下來獻給燕兒…他相信我能做到,一直都相信我…。」
惡智方丈四處作戰的歲月裡,總是帶著阿凜,所以楊業,楊六郎…許多邊關守將他都認識。既然認識,要出手打倒過去的戰友,難免內心痛苦掙扎。
「阿凜,師父不問責你,也從不怪你,楊業他選擇了他的死法,這其中沒有對錯。只是,為師也有為師對中原蒼生的不捨,你要走的路上,剛好有我這顆石頭擋住了去路,如此而已。」
「是不是我們先放開師徒情份,今天就做個了斷,倒下的,從此就不再過問對方的一切,如何?」
猛力地搖頭,蕭七殺拒絕道:「能不要這樣嗎?可不可以不要再逼我呢?」
「為什麼你們都可以把這種事情講得這麼輕鬆呢?難道師父您認為我打倒了楊伯父,內心就很快樂嗎?」蕭七殺語音有點顫抖:「兵解的人升仙了,身為兵解執行者的我,只能承擔一輩子的痛苦。」
「您就不認為楊伯父還有您都一廂情願地自私嗎?只顧著照顧自己內心的平靜,只想著自己要無憾此生,卻沒想過我被你們逼得有多慘?」
「師父,難道您就從沒想過,您跟楊伯父一樣,心中那把自以為是的正義之火燒得太過頭,太過分了嗎?契丹人的正義是殺宋人,宋人的正義是殺契丹人…師父,您告訴我,哪個才是正義?哪個才是對的?」
「…」惡智方丈默默無言,慈祥地看著這個因為劇烈哭泣而顫抖的義子,半晌,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道:「對不起,你離開之後我就不曾聽你說過任何事情,看來你回到契丹也是經過了人情冷暖。人的心都是肉做的,更何況你那時候年紀還輕,應該是受盡了常人不能忍受的痛苦吧?」
蕭七殺離開僧兵院之後,所有人都認為他是叛徒。加上睡仙預言的七殺星就是他,昔日的朋友變成仇人,昔日的長輩紛紛來找你算帳,但似乎不只如此,契丹人也不見得就接受他吧?
蕭七殺走近了一些,雙腿一軟跪在地上,放聲大哭道:「那年我回到契丹,四處探訪,終於知道了自己的父親叫做『蕭術魯列』,但是族人都落井下石,父母親的屍骨根本沒人搭理,當時就直接扔在戰場上…再也找不著了!」
「我氣不過,跟族人打了起來,打死了一兩個,卻被抓入大牢,飽受酷刑…當時我不想死,還不能死,在上京死刑犯唯一能活命的機會,就是徒手打死西域送給皇上的一頭猛獅。」
真令人驚訝,徒手與猛獅格鬥?惡智方丈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聽到的,這麼殘忍可怕的事情,竟然發生在當年那個單純的少年阿凜身上?
「那一日,我被跟獅子關在一起,用盡了所有力氣,全身被利爪與尖牙撕咬…」蕭七殺解開了自己的鎧甲,衣裳,露出了從肩膀到腹部,還有背部極深的爪痕,繼續說道:「那時候我好後悔,我只想殺了獅子,活著回到中原,回到您身邊…。」
「不知道打了多少掌多少拳,我的手指都露出骨頭了,就用踢的,踢到不能踢的時候就用頭去撞,用牙齒咬…終於,讓我咬斷了獅子的咽喉,我喝著牠的血…。」
「牠的靈魂也進入到了我的身體裡面…最後我也力竭了,全身血肉模糊,失去了意識。」
「阿彌陀佛!為師真的對不起你…」惡智方丈流淚懊悔嘆息道:「老衲此生最後悔的兩件事情,其中之一就是沒能相信你,如果我那時候相信你,我就會義無反顧地到契丹帶你回來。我以為你最恨的人是我,畢竟是我殺了你的父親,當時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但是,為師一生中最快樂的歲月,就是跟阿露在一起的那幾年,還有,帶著你一起練功,挑水,念經的日子。」
「只是,過去心不可得了…如今,只有後悔的煎熬不停地折磨著老衲…為師慚愧,沒能戰勝自己的心魔,因此也害了無辜的你。」
「師父,阿凜並非禽獸,知道也體會您的養育之恩,如果當時沒有遇到燕兒,我拚死也會回到僧兵院找您…。」
「阿凜也想回到跟您一起練功,挑水,念經的單純日子…只是…只是…一切都回不去了,一切都徹徹底底改變了!」
「當我再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個月之後的事情了,問了周圍的人,才知道我在魏王府,我的遠親家中,是小姐救我回來,日夜照顧我活命的。」
「為師明白了,當時的魏王是蕭思溫,救你活命的小姐就是蕭綽,當今的蕭太后,對嗎?」
蕭七殺點點頭,望著遠方幽幽地說道:「燕兒每次來照顧我,都帶著面紗,但我從不在乎她是美是醜,我沒有母親,她讓我感覺到像母親,又像姐姐,最終我立誓此生只為燕兒一人而活,這條命是她撿回來的。」
「即使她後來成為皇后,這份情,我也從來沒改變過,即使粉身碎骨,此生不渝。」
雖然蕭七殺這幾句話輕輕地講,但不知為何,卻重如泰山。他給蕭綽的,是甚麼樣的情呢?為什麼這份情如此的重,重到需要摘下中原大地這顆耀眼的寶石,鑲在她的皇冠上,才能匹配那絕世的容顏與無上的摯愛呢?
「阿凜,你這眼神與個性跟你的母親非常像,我現在開始懂了,為什麼當時我從你母親手中把你接過來的時候,沒能當場把你殺了,遲疑了半天下不了手…而是把你養育長大…。」惡智方丈坦白道:「原來,我們都是『情字』路上的殘缺人,為情所殘,為情所困,為情所苦,為情所害啊…老衲白活了這歲數,如今跟你相逢,才得見情字的本質。」
「情者,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於是中無實無虛…悟透了情字,才能證得『阿耨(讀音:ㄋㄡˋ)多羅三藐三菩提』啊!善哉!善哉!」
「阿凜,為師澈悟了,原來你的母親送你來是來渡化我的…這因緣,不可說,不可說啊!…阿彌陀佛!」
惡智方丈這幾句話,是《金剛經》裡面的經文,原本的內容是「如來者,無所從來,亦無所去。」而「阿耨多羅三邈三菩提」是梵文的音譯,在佛經中常常可以看到,直接的解釋是「無上正等正覺之法」。惡智方丈把情字的本質當成是「如來」,按照他的邏輯,可以這樣一句概括,「情者,如來也。如來者,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既然人間的劫難都是情;愛,恨,貪,瞋,癡都只是情的表象,能讓自己的心修煉到「諸相非相」,世間萬種情,只在一念間,就能看到情的本質,也就是「情之如來」。惡智方丈悟透了情字,理解到佛法所講的都是心如何不受「情」字左右的這件事。我們也無從論斷他的澈悟是否真的就是悟道了?或許,一切都是「不可說」吧?
「像我的母親啊?」蕭七殺淚中帶笑,神情恍惚地說道:「燕兒幫我給父親,母親做了個墳,把包裹我的那條染著他們倆的鮮血的被褥埋葬了,我想他們倆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所以,師父,我這一生只為了燕兒而活,她在地圖上指著雁門關,即使楊伯父來阻止,我也只能抓了他…。當時燕兒高興地笑了,我才覺得人生有了意義。」
「師父,您能理解嗎?能讓最愛的人開心,歡喜,這種感覺一生都難忘記!我只想讓燕兒開心,歡喜,所以,不論前方有多麼巨大的障礙,阿凜都不怕!燕兒想要中原大地,阿凜就會拿來給她!阿凜只想讓她開心,讓她歡喜,讓她幸福…阿凜最怕看到燕兒痛苦了,最怕看到燕兒流淚,不管是誰,就算是神佛也好,任何人想要傷害她,都得死!」
只是,為什麼阿凜如此單純的愛,結果卻是那麼可怕的連天烽火呢?我們捫心自問,愛一個人,她要甚麼我們就努力幫她做到,這有甚麼不對嗎?有人能回答嗎?如果愛一個人,會需要殺幾萬,幾百萬人,你還會堅持這份愛嗎?
此刻的阿凜,答案只有一個:義無反顧地堅持他的摯愛。殺百萬人,那就殺吧!因為這樣能讓摯愛蕭太后歡喜。
「再者,楊伯伯講的那些正義公理,天下蒼生的事情我都不懂,憑甚麼我要對天下蒼生負責任?憑甚麼我要顧念天下蒼生?我想不明白的是,當我被關在獅子籠中,命懸一線的時候,天下蒼生在哪裡呢?公理正義在哪裡?想這些事情只會讓阿凜痛苦,徬徨,失去自我。只有讓燕兒開心歡喜的時候,阿凜才感覺到自己活著,才感覺到自己有目標,有方向…師父,阿凜想活得有意義,燕兒就是阿凜活著的意義…您能明白嗎?」
雖然覺得這樣不對,可是不對的地方在哪裡呢?明明大家都是好人,為什麼要互相殘殺呢?
「來!」惡智方丈慈祥和藹地撫摸著阿凜的頭,說道:「你小時候不是總問我,為什麼清明節的時候,總是供上兩個半饅頭嗎?」
蕭七殺又笑了,擦了擦眼淚說道:「記得,阿凜那時候還生氣,氣說師父你掰了一半饅頭自己吃了,都不給阿凜吃!」
「你知道入少林僧兵院的人,都是十惡不赦的殺人犯吧?」惡智方丈緩緩說道:「從僧兵院上山走到少林寺,你還記得是幾階幾級呢?」
「記得,是十九級,每級一百零八階…以前每天都挑水上山,上到山上住持空見方丈都會給阿凜一小塊餅吃,怎麼會忘記呢?」
「必須是刑部或大理寺欽定的殺人犯,經過方丈挑選才會進入僧兵院,這規矩我是知道的。但是師父您殺了誰?我只知道您說您是諸相方丈帶入僧兵院的…沒曾聽您說起為何您是十惡不赦的殺人犯呢?」
蕭七殺離開僧兵院的時候,大約是二十歲左右,那時候也沒想太多,從未去想說,僧兵院裡面那麼多師兄弟,其實都是窮凶極惡的殺人犯…。
讓殺人犯上戰場,這也不是奇怪的事情,歷史上多的是這樣的例子呢!例如韓信暗渡陳倉之後,因為兵少,一路上打開監獄放出囚犯充軍。到了趙國的時候,他知道這些囚犯組成的軍隊是頂不住二十萬趙國軍隊的,於是在井陘口(讀音:行)背著河水擺出陣勢。當時所有部將都勸阻他,背水列陣是兵家大忌,如此自斷後路,全軍將會死無葬身之地。韓信畢竟是一個明白人,知道這些囚犯不想死,背水一戰才能激發他們的求生意志,因此獨排眾議。這一戰韓信也用了「以正合,以奇勝」的道理,讓背水一戰的烏合之眾頂住了二十萬趙軍,另外派一支奇兵埋伏,趁趙軍都出城的時候,殺入城中,全城插滿了韓信的軍旗。正在激戰中的趙軍看到自己的城池已經陷落,心理上潰敗了,紛紛四散逃走,最終趙軍大敗。僧兵院用殺人犯這件事情,江湖上也有傳聞,只是沒人好意思當面跟惡智方丈證實而已。誰會去想,武林耆老惡智方丈也曾經是一個十惡不赦的殺人犯呢?
「咱們僧兵院,供奉的是地藏王菩薩,在少林寺十九級下,代表我們僧兵院是在十八層地獄還要更下一層,第十九層地獄。」
「師父我年輕時,是一個舉人,只是家裡窮,還沒能存夠錢去考省試。」
「那時候,我有個心上人,鄉下地方女孩沒有名字,我們暗自許了終身,所以我就幫她起了『露』這個名字。阿露家裡也窮,生活特苦,但是她省吃儉用,每次我們倆相會的時候,她都會帶一個白麵做的小小的饅頭。那是她從幫傭的有錢人家掉在地上的麵粉掃起來做的小饅頭,吃起來裡面都還有沙子石頭。她總是掰成兩半,大的一半分我,小的那一半自己吃…那饅頭味道真香,師父走遍大江南北,六十幾年了也吃過了上萬個饅頭,就沒有一個能比起阿露的饅頭那滋味。」
「師父,這種感覺我知道,那時候我重傷還沒辦法起床的時候,燕兒熬粥給我喝…如今我貴為南京統御使,受封蘭陵郡王,不管多麼好的廚子熬的粥,也做不出那個滋味。」
沒想到,人間共通的語言竟然是個情字,或者應該說,因為有情,才能感同身受。情字這條路,不分你我,立場都相同,得不到愛是苦,愛上了也是苦。這世間萬物,經過了「情」的調味,雖然每個人的感受都不同,卻很奇怪地,每個人都能從「情」字的角度試著去體會他人。人是因為有了智慧,才有了感情,還是因為有了感情,才產生出智慧呢?這兩者似乎想分都分不開,惡智方丈身在空門,收斂感情醞釀了智慧,而蕭七殺則是離開空門,放縱感情,而削減了智慧。
「阿露不論多苦,總是笑著。我那時候窮到沒地方住,只能窩在廟裏面,教村子裡的小孩讀書,又掙不了幾個錢。想說如果有一朝能考上功名,兩個人就可以置一個小小的房子,風風光光迎娶她進門。」惡智方丈稍停了一下,眼光也飄向遠方,似乎回想起了當年自己寒窗苦讀時,深夜裡對著幽暗的天空,許下守護兩個人小小幸福的心願。
「可是阿露家裡欠了地主債,沒能力償還,那年阿露的父親病死,債主上門把她母親打殘了。本來要把阿露賣了還債,但是嫌她又醜又瘦小,賣不了錢,硬是逼她做各種粗活…我想去工地幫她,她也不願意,都說要我好好讀書,求得功名。」
「就在一個跟今天這樣,沒有月光,寒冷又飄著雪的夜裡,她躺在病床上,跟她娘抱在一起,我不停地在炕上添柴火,把我身上僅有的衣服給她們倆當被子蓋。我看阿露氣息越來越弱,心裡急了,半夜抱著她去找大夫,村子裡的大夫只有一個,搖頭說這個他救不了。我不甘心,跑到隔壁村子,又再去另一個村子…。快天亮的時候,阿露醒了,那時候我不知道,這只是她最後一口氣,迴光返照而已。」
「天真的我,以為她病好了,心裡好高興,摟著她一直說著我的心願還有夢想…她聽了一直笑一直笑,末了,她用僅剩下的力氣撫摸我的臉頰,笑著說:『要好好活下去,要長命百歲…』說完就走了。我還以為她只是累了,睡了,就算我拒絕去承認,但阿露真的走了。」
「師父這一生,大概是八九十歲了,可是回憶就只停在二十歲那年的那一天。後面的日子只能是無知無覺,過一天是一天。」
「悲傷,更多的悲傷,數不盡的悲傷,無邊無際的悲傷…那半個饅頭的滋味就是如此,師父只能自己承受,直到承受不了為止。」
蕭七殺露出了一個憐憫又不捨的表情,握住了惡智方丈的手,嘆氣道:「所以那兩個半饅頭,一個是給我的父親,一個是給我的母親,另一個是給阿露的…」
「阿凜沒想到,您就這樣在地獄中度過了六七十年…原來您的心,早就在那一年的那一天死了。我能比師父你幸運的,至少還能看著燕兒,至少我有能力達成燕兒的願望…沒能幫心愛的人做任何事情,只怕是比烈火焚身還要痛苦吧?」
惡智方丈點點頭,一時鼻酸也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兒,繼續說道:「當天阿露與她娘都死了,那時候我一直想,為什麼債主明明家財萬貫,卻還要來逼阿露家還上五兩銀子?債主有千畝良田,卻不肯給阿露家幾丈見方的土地種莊稼?只要讓阿露家度過這一年,來年莊稼收成了,他們就可以緩過來,可以還上債,竟然連這樣小小的施捨都不肯?自己吃好穿好,逼得整村都挨餓,這不是吸血蟲還能是什麼呢?」
「我氣不過,失去了理智,拿了刀子將債主一家十五口都殺了,逃到山裡面躲起來。後來被官府抓到,判了死刑…大概是阿露的願望實現了吧?我竟然沒死,諸相大師帶我進入僧兵院…」
「可是想到阿露,我就希望能死掉去陪她…每次上到戰場,我就往死裡衝…。」
「你說,阿露的心願,『要我好好活下去,要我長命百歲』是不是一個詛咒?我不能殺死自己,違背她的願望,可是我就算怎樣在戰場上拚死,求死,這詛咒一直纏繞著我,死都死不了…僧兵院裡面,比我長一輩的『諸』字輩師父師伯師叔,還有跟我同樣是『惡』字輩的師兄師弟們,不是兵解就是圓寂了,只有我活著,只有我長命百歲,若不是遇到阿凜,師父我就只是行屍走肉…!這是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一個又一個寒暑地折磨我?」
「為什麼上天不是把我的壽命折一半給阿露,那麼我們倆就可以在一起多活廿年…我甚至常常懷疑是不是上天故意,折了阿露的壽命給我…總之,想再多也沒有用,人死不能復生…如今我終於到了風燭殘年,也圓了阿露的願望,我終於可以解脫,可以走了。」
世間最快樂的事情,真的是實現心愛的人的心願嗎?如果真是這樣,為什麼惡智方丈要如此痛苦,如此痛恨自己真的實現了阿露的心願,真的做到了長命百歲呢?心願變成了詛咒,難道是因為無奈嗎?
但是,他還是可以選擇,只是起心動念不同而已。如果他選擇讓自己的心念快樂,把世間一切情,都留在諸相非相之間,像柴青城那樣記錄下點點滴滴回去跟姐姐妹妹說;方丈也可以試著想想,把這些點滴帶進黃泉與阿露說,或許,阿露更喜歡這樣的惡智方丈吧?阿露是聽著惡智方丈開心地講著他心裡面種種美好的未來時離世的,她當然愛如此充滿希望朝氣的惡智方丈,當然會希望他就這樣將希望化為實際,幸福快樂地走完一生。
這一個夜晚,與阿露臨走前的夜晚是相同的,惡智方丈會覺得今晚要遇見阿凜,只是出於直覺,但是,真的只是直覺嗎?惡智方丈一直把阿凜想像成是自己與阿露的兒子,出於這樣的情懷,他深深覺得今晚再見到阿凜,應該是阿露冥冥之中的安排,才會讓他在撤退回大名府的途中,突然想要回頭等待阿凜出現。
「師父,本來阿凜是想帶您到幽州,遠離這場戰爭的。」
「但是現在,阿凜改變心意了,」蕭七殺扶起了惡智方丈,擦了方丈的眼淚,笑著說道:「阿凜從來沒有想要為自己的父親報仇,先父能跟您在戰場上決鬥,就算死了也是壯烈的,這是我們契丹猛士該有的死法。阿凜在跟獅子決鬥的時候,終於能體會到這一點,不管是獅子死了還是阿凜死了,都是值得尊敬的勇士,都活在彼此的心中。」
「現在,阿凜能坦蕩蕩地送師父最後一程…如果學藝不精,那就是師父送阿凜一程。」
本來平靜的語氣,突然間顫抖了起來:「師父,我好怕燕兒的心願變成詛咒,好怕我達成不了她的心願,我承受不了她蔑視的眼光…可是,這種害怕只能對您說,也只有您懂。」
「有好幾次,我夢見自己掉入了深淵,夢見自己被燕兒恥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打傷或者打死了聽到我睡夢中大呼大叫,趕過來想把我叫醒的士兵。
「現在我終於也理解了,原來,跟您一樣,我的人生也就停止在燕兒救醒我那一天,我同樣也是背負著詛咒走在一條不歸路上,想死而不能死罷了。」
可是,這世間有情人都在追求的情絲,怎麼在這對父子身上,扭曲成了有如操控傀儡的絲線,剝奪了魁儡的意志呢?真的讓人不明白,聽不懂也想不透。情這回事,應該是讓人喜悅快樂的,像是春天百花盛開那樣。可是在這對用情至深的父子身上,情這回事卻是沉重無比,有如冬天冰封大地一般。是不是他們弄錯了什麼?還是,情字本來就是千斤重量,就看背著他的人怎麼想?高興,不高興,喜歡,不喜歡,憂傷,不憂傷都是當事人自己的選擇吧!
「阿凜…師父這一生雖然征戰無數,可是,午夜夢迴時,師父也非常害怕,如果沒能完成阿露的願望,沒能長命百歲,是不是到了黃泉時,阿露會不肯見我呢?」惡智方丈凝視著比自己高大的蕭七殺,露出苦笑說道:「同是情路殘缺人,咱們父子倆就痛快戰上一場,無憾死生吧!」
「師父,好!全力一戰,無憾此生!」蕭七殺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給師父頂禮三拜,起身之後深深吸了一口氣,擺了一個起手式。眼中射出精光,宛如一座怒目金剛,將要用雷霆萬鈞之力,滅度世間一切眾生。巍巍不動的惡智方丈,袈裟飄飄,慈眉半睜,雙手合十,有如菩薩低眉,願意用最大的慈悲,莊嚴世間一切有情無情。冰冷的雪,飄在他倆的衣衫,頭髮,臉上身上,不論誰死,都是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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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獨孤漠狂奔來到現場的時候,一切都已經結束,惡智方丈盤腿坐在地上,蕭七殺手按在他的天靈蓋上,顫抖著,舉起來又放下。他見到獨孤漠從樹梢上躍下,如鏡子般光亮的面具裡映著的是自己的身影,內心澎湃不已,嘆了一口氣問道:「妳就是彩色的鬼吧?」
「我知道妳是獨孤梢的女兒,獨孤漠。」
「你對方丈做了甚麼?」獨孤漠語音顫抖著,有點抑制不住自己快要發狂的情緒般叫道:「你殺了方丈?你殺了你義父?」
瞬間,雙手的「小魚腸」與「廣陵散」飛向蕭七殺的咽喉與心窩,絲毫沒有任何猶豫。蕭七殺也不解釋,他覺得也沒有必要解釋,任何一個外人是無法了解他們父子的。所以他也運勁立刻全力還擊,兩個人在雪地裡用盡全力拚搏,暗夜中只能藉著微光看到彼此的身影與劍影,即使如此,兩大高手也毫不留情,在這片林間空地上,捲起了如龍捲風般的暴雪,瞬間獨孤劍法與大悲千手觀音掌已經在電光火石的剎那,交手了百餘招。
蕭七殺曾經暗中賭咒,要殺獨孤家的人復仇。那是在他與蕭綽夜襲壽王府的時候,因為不能忍受獨孤梢打傷自己的摯愛蕭綽,羞憤之下賭咒立誓。如今獨孤漠不請自來,這個他日日夜夜都想要討回的仇恨,就在這惡夜裡一同了斷吧?他運起十成功力,大悲千手觀音掌來到了極限,無數的掌影與獨孤漠的劍影交錯。儘管兩個人僵持著,但是蕭七殺露出了冷笑,他正在蓄力,再幾個周天的循環,體內的金剛指力將來到最大,他還可以再發出更多的攻勢與招術,如同剛才將惡智方丈打倒一般,天下再也無人能敵。
盛怒之下的獨孤漠驟然出招,在蕭七殺這樣的高手面前,並沒有辦法搶得先機。蕭七殺的大悲千手觀音掌又勝過惡智方丈許多,獨孤漠感覺到自己彷彿回到了六歲那年,在狼群中拼命閃躲一隻又一隻撲過來的野狼,狼群實在太多了,狼王也只是站在岩石上盯著這個掙扎中的獵物。牠早就看出這獵物的破綻,只是狡猾的牠還希望獵物更累,更疲乏,以確保狼王自己發出的致命一擊,有最高的成功機率。牠的一生至今都是在獵殺中度過,生性多疑的狼王,牠並不相信眼前這弱小生物的外表,要成為狼王,靠的不是最高的智慧,也不是最強壯的身體,而是最敏銳,最野性的直覺。現在,直覺告訴牠,要有耐心地消耗這弱小生物的體力與意志,她會倒下的,就跟過往所有的獵物一樣。
蕭七殺仍有餘力,但獨孤漠已經到了盡頭,如同狼王正算計著在狼群的圍攻之下已經左支右絀的她,一步一步踏進死亡的陷阱。至今沒有人可以從蕭七殺掌中逃出來,連惡智方丈也做不到,至於獨孤梢為什麼可以胖揍他?蕭七殺自己分析的結果認為,只是年輕時學藝不精,如果再讓他對上一次獨孤梢,肯定要加百倍討回這個恥辱不可。喔,不用獨孤梢也可以,自己送上門來的獨孤漠,是燕兒指定要殺的人,是契丹將士聞之色變的彩色的鬼,再一周天就要讓她斃命,讓獨孤梢撫屍痛哭!
跟著獨孤漠追上來的阿青與華嵐處士眾人,本來正煩惱著跟丟了。突然間看到前方樹林捲起了夾帶著暴雪的龍捲風,知道這是內功高手在林中互鬥,因為招式太過快速兇猛所捲起的暴風所造成,一群人連忙衝了過去。華嵐處士見到正盤坐在地上一息尚存的惡智方丈,先將他護到旁邊,其餘的高手們圍著倆人激鬥的暴風圈,兵器在手,伺機而動。看起來蕭七殺並沒有順惡智方丈的心願,出手將惡智方丈兵解,畢竟他也下不了手,就在獨孤漠來的那時候決定不殺了。海九月年輕氣盛,雖然內功不高無法靠近暴風圈,卻想搶得功勞,於是暗地裡撿起了地上的幾個石頭,用了內力對準蕭七殺要害射去。如果能命中要穴,就可以當場擒獲契丹的七殺星,破了殺破狼格局。
只差一周天可以將獨孤漠斃命,沒想到周圍來了幾個高手,看架式就知道內功與武藝都有數十年的修為,心中懊惱盤算,如果斃了獨孤漠,已經交戰兩個頂尖高手的自己,絕對難以承受周圍這十幾個人的車輪戰。放了差一步就能格殺的獨孤漠,又覺得捨不得這千載難逢的機會。正猶豫著,突然四五個石頭破風而至,心中大喜,運足十成功力拍向這幾枚石頭,硬是將海九月扔過來的石頭化為暗器,夾帶著十成金剛指力內勁飛向周圍的武林高手。為何蕭七殺被海九月扔石頭還會高興呢?原因在於他仍有餘裕,而如果將這扔過來的石頭以十成金剛指力反擊射出,他有把握周圍幾個高手有人接不了這麼強的暗器。如果海九月這石頭是在蕭七殺發出絕招殺了獨孤漠之後才扔,應該是可以傷到一時力竭的蕭七殺的,只是年輕經驗不足,這時機不對。
嶺南鏢局的梁總標頭格鬥經驗最為豐富,見海九月扔出碎石,立即反應知道這麼弱的石頭,必然會被蕭七殺利用成為反擊眾人的暗器,情急之下大叫道:「有暗器!」
獨孤漠正在力戰之中,自己也知道這樣下去就要兵解,正在苦思如何突破。突然間的破風聲,幾個碎石飛向了蕭七殺,她也清楚如果以蕭七殺十成金剛指力激射而出的暗器,在場不是所有人都能擋下,於是心念一轉,「廣陵散」與「小魚腸」切入了碎石被蕭七殺反射的路線,十成金剛指力的石子敲擊在「廣陵散」上,錚錚地發出了悅耳的風鈴聲,一時之間在場所有人內息大亂!正要發出大招的蕭七殺感覺到胸口劇痛,但他仍貪功,見獨孤漠分心格開了石子,一掌打在她的肩頭,同時自己身形向後急退,沒入黑夜之後狂奔而去,消失無蹤。
中了一掌的獨孤漠,連退了三步,這一掌蕭七殺雖然沒用上十成功力,卻也讓獨孤漠內息大亂,只能緩緩坐下調息。幸好蕭七殺遁走,阿青連忙持劍站在獨孤漠身旁護衛著,幾個高手中,少華派的華嵐、華陽處士都用劍格開了蕭七殺彈回的石子,但是巨大的內力震得他們倆長劍悲鳴不止,年輕的華陽處士虎口還流出血來。武功稍差一點的梁總標頭,運掌硬接,給石子射穿了手掌,幸好及時閃身,否則只怕也會射穿胸膛。扔出石子的海九月則是給反彈回來的石子射穿了大腿,忍住劇痛蹲在地上站不起來。往好的方向來想,「廣陵散」的風鈴聲讓蕭七殺內息大亂,殺意頓時消減,否則今晚只怕在場有半數的人要兵解。
話說,男人看不明白母親與女兒之間的感情,就如同女人看不明白父親與兒子之間的感情。不管再多風雨,惡智方丈對阿凜付出的感情並沒有消失,都存在兩人的記憶中,進入了諸相非相之間。如果我們要再來細細追究哪件事情阿凜對,哪件事情阿凜錯,當初誰該做什麼才能避免這些誤解,那兩人就只能在反覆計較之間墮入魔道,反目成仇了。但是這沒有必要,惡智方丈在這人世間走的這一遭,曾經用仇恨或強加的愛來把自己的行為正當化。心中有恨,所以他想做壞事,因為對方對我們做過懷事;心中有愛,所以我可以做對方不想要的事情,因為我是對他好;如此這些的「孽」,其實只是讓自己內心舒坦些罷了。澈悟了「情之如來」,愛與恨就只是一種經歷,如同搭著一艘小船,曾經風浪險阻,到了對岸回頭,只是一片風平浪靜,找不出也看不到船行的痕跡了。惡智方丈最終願意拿下道德的面具,放下他未經溝通而強加在阿凜上的許多偏見與誤解,讓他知道義父也曾經輕狂,這對於阿凜來說,應該是義父給的最好的臨別禮物了。更何況,天命需要阿凜做更重大的事情,只是身在棋局中的所有人,都還沒意識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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