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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6-10 06:00:00| 人氣611|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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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回看清禁月] 第三十二章 諸相非相

第三十二章 諸相非相

 

作者: 冷擎

經過了一夜的混戰,搶救回來的天雄軍只剩下原來的十分之一不到,天亮的時候,中了埋伏被沖散的天雄軍將士們也陸續小股回來,最終清點,剩下一千多人。孫全照受了重傷,昨夜是強撐著,回來之後讓柴青城挖出了幾個劍簇,便昏睡過去,至今還沒清醒。參與搶救天雄軍的武林人士也有死傷,幸好昨夜是單打獨鬥,而且月光昏暗,對於能夠聽音辨位的練武者有利,因此死者很少,大約十來個,其餘都是輕傷。朱悅分配好了丐幫,義耳幫,武林人士還有僧兵院的守城任務,徵招城內的老百姓擔任義勇來協助城防,總算是讓大名城內恐懼的氣氛降低了一點。

 

既然孫全照被救了出來,獨孤漠又再跟癭相要求放了朱悅,而癭相也不知是因為疼痛過度還是發高燒,半推半就竟然答應了。或許這一次有柴青城在旁邊,等於暗示著他腿上與屁股上的箭簇還是得要靠小醫者挖出來,再拖下去就會演變成為更嚴重的膿傷。他已疼得氣息微弱,奄奄一息,不想再拖下去延誤自己的性命,再怎麼不情願也得答應。

 

因為天雄軍中受傷的官兵眾多,按照重傷者優先的原則,癭相排在今天早上動刀。儘管癭相作惡多端,醫者還是給他上了麻沸散,也搭配針灸止痛,又灌了一大壺烈酒,他仍然是殺豬般哀嚎。按道理說找個武功高手給他一個手刀,劈昏過去就好。武林高手個個都想劈他,可每個人心思不同。有人心想不如下手狠一點,劈死算了;有人則琢磨,要是劈了,癭相醒來之後找人算帳,反咬一口,豈不倒楣?總之,敢動手的與不敢動手的面面相覷,沒人下手。

 

沒辦法,只得要求衛隊將癭相四肢綁在門板上,嘴巴塞塊抹布,仍是止不住哀嚎。許多老百姓聽到殺豬聲以為是救出了天雄軍,癭相要殺豬宰羊置辦流水席,紛紛跑來圍觀佔位子。因為人太多了造成醫療營帳的困擾,因此柴青城想出一個辦法,就是先在癭相頭上套了一個麻布袋,這樣就看不出是誰在打。然後要六個衛士拿木棒站在癭相身後,六人同時出手敲昏他,這樣要反咬誰都難,因為也真不知道是哪一個衛士的棒子敲昏了癭相。不料癭相竟是生得一副硬頭殼,幾個衛士輪翻棒打了一頓,竟然沒暈過去,就是鼻青臉腫更加痛苦不堪。柴青城受不了了,覺得這些大宋朝的男人都不頂用,叫人請來獨孤漠。

 

昨晚給蕭七殺打了一掌,獨孤漠正在大名府城中的普照寺生悶氣,聽到有這好差事,連忙抄了一串佛珠趕過來。只見她一手拿著木棍,另一手拿著佛珠,口中「南無,南無…」的佛號直唸,突然眼中精光暴射,手中的棍棒有如雷霆萬鈞,山洪爆發,轟然直下。柴青城見苗頭不對,獨孤漠這根本就是超渡,哪只是敲昏而已?他急著大叫「不好!」,想要阻止,但已經來不及。獨孤漠武功極高,狠勁又是天下無雙,這一劈當然是勢如奔雷,木棍直下三千尺,疑似隕石落九天,當場木棍炸裂成為碎片,硬是讓癭相昏迷了一天一夜,還昏昏沉沉十來天才真正清醒了過來。終於,她這驚天一棒讓殺豬聲嘎然而止,老百姓也回家去了。

 

當然了,幸虧獨孤漠手下留情,不然癭相的腦袋早就跟西瓜爆開那樣一命嗚呼了。見過獨孤漠這招正宗「金剛伏魔追魂棍」,柴青城自此不敢再稱呼她是正夫人了。心中也替朱悅萬分擔心,這墨家女武神出手沒得商量,哪天氣極了將朱悅當木魚敲也說不定。

 

****

 

大名城中最大的佛寺是普照寺,僧兵院的僧兵們就住在普照寺中。早晨所有僧兵們仍然進行早課,練武,一如往常。惡智方丈盤腿坐在大雄寶殿佛祖大像前面,柴青城一手搭住惡智方丈的脈搏,閉目思索。過了一會兒,他起身走到旁邊,對等待著的獨孤漠與朱悅說道:「這回我小柴柴可就沒辦法了,方丈執意要走,留也留不住,丹田中的內力已經枯竭,回天乏術了。」

 

本來強忍淚水的獨孤漠,斗大的淚珠又滾了下來,這生老病死雖然是人之常情,可是放在誰身上都是難以割捨的。惡智方丈念完了一部《金剛經》,轉過身來,微笑著對著眾人說道:「你們都過來吧,我給大家說說一段因緣,說完了,再辦點事,我就要走了。」

 

獨孤漠手上拿了一個小盤子,裡面放了一個白白的小饅頭,放在惡智方丈面前,方丈看著饅頭開心地笑著,掰了一半吃了,另一半恭敬地供在佛前。仍是笑瞇瞇地開口說道:「漠兒,妳做的饅頭是這世上第二香的饅頭。」

「昨夜我跟阿凜聊了許多,只能說我是真的誤解他了,我們父子倆都是同一類人,一生被情絲纏成的繭困住。」

「阿凜跟他母親一個樣,為了心愛的人刀山油鍋都不怕的,雖然說他想拿下中原讓摯愛蕭太后歡喜,起心動念是善的,可是對於大宋百姓就是災難。只可惜,我也攔不了他,喔不,應該說我也沒有試著去攔他,因為他只是身在情繭之中,而我因為他而能破繭而出。算是被阿凜給渡化了。」

 

「方丈,您都出家這麼久了,怎麼還有情絲情繭這種事情呢?」獨孤漠不是很理解,按道理說,方丈出家只怕有六七十年了,哪兒來的塵世情緣這麼久遠呢?

 

「這掰了一半的饅頭,每年我都和著悲傷吃,想到今天稍後,可以再見到阿露,不知不覺就高興起來,饅頭也特別香甜。」惡智方丈扼要地將自己的過去跟大家講了,也不隱瞞自己與僧兵們都是殺人犯這件事情,畢竟都已經放下屠刀,每個僧兵都有著自己的黑暗面,如今只是求一個兵解而已。

 

「那一年,我的師父諸相方丈帶著諸字輩,惡字輩的僧兵們,隨著柴榮進攻幽州城。我還記得幽州那地方的山啊,險峻偉峨,真是兵家必爭之地。」惡智方丈喝了一口茶,繼續說道:「雙方激戰了十幾天,契丹方面支持不住,提出了一個要求,說雙方各派一個勇士來決鬥,至死為止。如果契丹贏了,後周軍隊退兵,如果後周贏了,契丹南京願意開城和談。」

「僧兵院裡面每個人都自願要去,每個人都有必須要被兵解的理由與決心,但是只有一個名額,於是所有人站在陣前,由柴榮抽籤決定。」

 

****

 

柴榮在陣前擺了一張胡床,神色看起來有點蒼白倦怠,他病懨懨似地坐下,太監送上了一個竹筒,裡面有僧兵院所有人的籤。看起來柴榮應該是病得不輕,這場決鬥不論輸贏都可能要退兵,否則就不用抽籤,直接找僧兵院裡面最強的人上陣就好了。雖然說曾經滅佛,但柴榮似乎要將這件事情交給天命,焚香對天祝禱許久之後,恭敬地抽出了一張籤,攤平放在案前。這還不夠,左右送上筊杯,這一籤他擲三次筊杯,可惜第三次是個沒杯,被神明給否了,於是太監上來將這張籤火化了,柴榮又抽了第二張籤。如此,抽到了第九張還第十張籤,神明給了三個允杯,表示今日由這位僧兵代表。太監接了籤,朗聲道:「僧兵院惡智和尚,請入陣!」

 

年輕的惡智,看起來雖然精氣神十足,但眉頭深鎖,淺淺的愁容,出列快步走到柴榮面前,跪地拜道:「惡智今日必定不負皇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柴榮要他平身,若有所思地說道:「天命授予年輕人如此重大的挑戰,惡智啊,也不知這是緣起還是緣滅呢!」

 

惡智再拜,走入兩軍中間畫好的一個大的圓圈,規則上沒有說掉到圓圈外面是否也算輸,但應該不是,而是死掉的那邊算輸。

 

契丹軍中一陣歡呼,原來是號稱契丹第一勇士的蕭術魯列出陣,按照契丹的傳統,丈夫出陣,妻子也會在旁觀看,也就是兩人一起面對命運,一起挑戰命運的意思。蕭術魯列看起來年紀沒有比惡智大多少,但是個頭大上了一號,比惡智高一個頭,也壯多了,全身肌肉糾結,太陽穴鼓起,餃子耳,內外功修為都不淺。當時契丹的武學,承襲了唐朝與鮮卑的武學,其實也可以說是中原武學的一個支脈,只是契丹人筋骨天生是練武的材料,所以年紀輕輕就武功高強的人才輩出。可是,這種陣前決鬥也是很殘酷的,輸掉的人如果沒死,可能也會被契丹自己人給鄙視,但是如果贏了,是能有機會直接封侯的。蕭術魯列目前的職階為「馬群侍中」,是掌管契丹馬匹的官員,如果這戰得勝,應該會進入朝廷當上三品大員,榮華富貴自然不在話下。

 

蕭術魯列的妻子抱著一個襁褓中的嬰兒,這嬰兒應該也是膽子很大,或許也是聽習慣了戰陣上的嘈雜,在震耳欲聾的戰鼓聲中,竟然不哭不鬧,安靜地看著。

 

走到場中,隨著戰鼓敲響,惡智與蕭術魯列絕招盡出,兩人互鬥,互有勝負,徒手戰到了三百多回合仍不分上下。此時鑼聲響起,雙方回陣取兵器再戰,這次又戰了兩百多回合。

 

當初諸相方丈來到烏台大獄挑選僧兵時,與其說是挑選,不如說是自願,他只問犯人三個問題:

你想痛快的被劊子手殺死,還是無止境地戰鬥之後被敵人殺死?

你是不是真的想死?

如果殺一人能救一百人,你殺還是不殺?

 

惡智想死,但是沒辦法選擇立刻死,因為死在懷裡的阿露,希望他長命百歲。所以他通過了諸相大師的提問,來到僧兵院。抽中籤的他異常痛苦,如果輸了,自己死也就罷了,後周沒能奪回幽州,未來中原大地仍然是兵連禍結。如果贏了,他何時能下黃泉與摯愛相聚呢? 

 

既然戰到了這個份上,他不耐煩了,為什麼不把一切交給上天呢?如果上天要繼續折磨我,就讓我活著,如果上天要讓我一了百了,就讓契丹猛士殺了我。惡智一咬牙,索性放棄防守,不怕死發狂似地一意猛攻,也不知道經歷了多少招,只覺得肚子一陣冰涼,他知道這是兵刃進入身體的感覺,反而安心地笑了。

 

可是,插入肚子的刀並沒有拔出來,其實也沒插到要害,因為惡智的刀已經先刺入了蕭術魯列的心頭,兩人都放開了自己的手,凝視著對方,然後同時拔出了身上的刀,一個倒下,一個站著。惡智拿著蕭術魯列的刀,他沒想要止住肚子上勃勃流出的鮮血,只是在宋軍的歡呼聲中,呆呆望著已經倒在血泊中的蕭術魯列,喃喃自語道:「阿露,妳就這麼狠心不讓我去見妳嗎?」

 

再抬頭的時候,眼前站著一個契丹女子,她剛毅的眼神中沒有悲傷,只有一種決絕,一種即將遠行的期望。「殺掉…或者…像你!」這契丹女子將懷中的孩子放在惡智腳邊,用極不靈光的漢語重複著:「殺掉…或者…像你!」

 

惡智仍然沒有回過神來,那契丹女子慢慢後退,抱起了蕭術魯列,取下他握在手中那把惡智的刀,凝視著惡智。那不是一種怨恨,而是一種帶著尊敬的眼神,或許,她心裡面想著,如果這孩子有一天能長大成人,就會像眼前這個中原猛士一般,甚至,更勝一籌。半晌,她看著孩子,露出了微笑,將利刃刺入心臟,然後鎮靜地拔出來,讓鮮血與丈夫的血混在一起,閉上了眼睛。

 

這一幕讓惡智極為震撼,人們都說,死亡是一種歸宿,其實都是騙人的。可是眼前這一個契丹女子,蕭七殺的母親,面對死亡沒有任何懸念,這是對丈夫如何的深愛,還有自己如何的烈性,才能平靜做到的事情。夫妻兩人的鮮血混和了,流到了惡智腳邊,沾濕了嬰兒襁褓的被褥,他才慢慢清醒過來。

 

殺,還是不殺?

殺了,所有因緣到此結束。

不殺,這孩子長大以後,只怕要復仇殺了我,甚至殺更多人。

 

惡智手上的刀顫抖著,眼前這個微小的生命,就算我不動手,沒人理他也會死掉,就算我養育他,可能也會生病死掉…腦中閃過無數的念頭…思緒停留在嬰兒母親臨死前的眼神上,那無畏的眼神,徹底折服了惡智。有這樣無畏的母親,這孩子長大肯定是個英雄,至於他會不會復仇?會不會殺人?自己怎有資格決定呢?

最終,他抱起了嬰兒,喃喃自語道:「我下不了手,這因緣,讓天命去決定吧!」

 

嬰兒的姓名,繡在襁褓的被褥上,叫做「蕭撻凜」。因為不知道他的生日,惡智把決鬥的這一天當成他的生日。

 

後周軍隊並沒有因為惡智的勝利而取得幽州城,因為柴榮病倒了,退兵之後不久柴榮就病死了,接著趙匡胤陳橋兵變篡了後周,建立大宋。

 

惡智從此帶著這孩子,不管到哪裡都帶著他,一杓一杓地餵粥,把屎把尿養大成人。算起來,這孩子的出現,是惡智尋死人生路上的一個意外,他把這孩子當成是自己與阿露的小孩疼愛著。他的出現,使得惡智漸漸不那麼急著尋死去黃泉找阿露,直到他過了二十歲生日不久的某一天,一個樸素打扮其貌不揚,看似略有些胡人血統的年輕人來到了僧兵院,說要拜見惡智大師。那時候僧兵院也已經改朝換代,惡智大師是僧兵院第一高手,也是當時主持僧兵院的住持。

 

這個年輕人遞上了名刺,惡智大師看了皺起了眉頭,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這不就是江湖頭號公敵獨孤聖的兒子,獨孤梢嗎?

 

「大師,昨日我上了少林寺拜見空慈方丈,喝了幾盅茶,討教了一些武藝。」獨孤梢剛坐定,茶都還沒喝,就開口說明來意:「空慈方丈說:『少林寺佛門清淨地,修行為主,武學為輔。如果要聊些槍棒拳腳,不妨到山腳下僧兵院找找惡智大師,應該會有所收穫。』」

「所以呢…不知道大師有沒有空,給晚輩解惑?」

 

眼前這年輕人,看起來言語誠懇,不像他父親獨孤聖那樣總是口出狂言,於是放下心中成見,惡智大師聽了來意雖不明白,但也不拒絕,笑道:「按照慣例,少林寺接待得了的客人,就不會轉介到僧兵院來,既然轉介過來了,就表示獨孤老弟你對空慈方丈來說,算是個麻煩人物了。」

麻煩人物講的應該是好聽,實際上惡智知道,獨孤梢應該是打翻了一眾少林高手,才被打發來僧兵院的。但是從惡智大師主持僧兵院以來,也沒遇見過少林寺打發人過來,這年輕人能有多厲害?

 

才正思索著,獨孤梢從背的包包中拿出了一袋開封府州橋夜市的辣腳子,翻開來,一邊喝茶一邊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惡智大師隨著僧兵四處征戰,開封府的辣腳子雖然沒嘗過,但也是知道的。這菜雖然能放,但就是不要放太久,聞這辣香,只怕是昨天夜裡買的,然後跑了兩百五十里路來到嵩山吧?

 

「不麻煩,不麻煩!」吃了兩三口,獨孤梢才回話,感覺起來這個人自我頗為強大,愛甚麼時候回才甚麼時候回:「就兩件事情請教大師。」

「其一是呢,僧兵院的大悲千手觀音掌絕學,天下第一,晚輩想見識見識!」

他又吃了一個辣腳子,喝了一口茶,才說道:「再來呢,少林金剛指力與獨孤家傳的手鑄金人傳說是系出同門,晚輩也想領教領教!」

還說不麻煩,這兩個要求並不過份,可是拳腳不長眼睛,而且大宋朝又禁止武林人士私鬥,僧兵院雖然是寺廟單位,其實是跟朝廷有長期合作,是打仗的特種部隊,更不能隨便接受挑戰。

 

獨孤梢話才說完,右手握拳放在茶几上,大拇指呈現鮮紅色翹了起來。惡智雖然沒有見過,但是聽說過,這是手鑄金人內功沒錯,而且院裡面有座石碑記載著祖師爺亦僧亦道將金剛指力傳給北魏皇帝拓跋濬的故事。

 

「獨孤老弟這兩個來意,惡智也不用藏私,金剛指力剛猛無比,老弟可要小心!」說著,左手擺出一個蓮花指印,食指與拇指做圓,其餘四指微張,掌心向上,只用小指與獨孤梢的拇指頂在一起。這等於是兩大高手比拚內功,儘管如此,兩人還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獨孤梢茶照喝,辣腳子照吃。「至於大悲千手觀音掌,我就同時找人來打一套給獨孤老弟瞧瞧,打不好還請指點指點。」說完,回頭告訴知客僧,要他去找阿凜過來。

 

阿凜剛過二十歲,但身材與體格就相當魁梧,沒有剃光頭,不過穿著和尚衣服。他來到院中站好,恭敬對惡智合十,做了個起手式,突然間身形暴張,漫天的掌影在籠罩四周,比起畫像中的千手觀音還要多了更多的手印。獨孤梢一看立刻皺起了眉頭,他自己對獨孤劍法有深刻與獨到的見解與掌握,可是眼前這一片掌影,超出了他能夠發出的劍勢,阿凜打了大約一盞茶的功夫,做了一個收勢,雙手合十站到了旁邊。

 

「好!好!好!」獨孤梢見識到了絕技,雖然自己隱約覺得不敵,但他就是個武癡,這個阿凜少年看起來是個武學天才,而且這副身子骨又適合練武,雖然他比自己年輕一輪,可是未來應該是不可限量。他反覆思索著,喃喃自語道:「可是…不行…」一下子搖頭晃腦,一下子又凝神專注。惡智大師就維持著兩人內力互相頂住的姿勢,笑而不答,反而請知客僧讓阿凜走了。

 

「大師,我彷彿要抓住了破解大悲千手觀音掌的訣竅,但是又好像缺少了甚麼環節拼湊不起來…」獨孤梢眉頭越皺越深,突然之間臉色大變,只覺得自己四肢百駭內力奔騰亂走,與惡智大師頂住的拇指顫抖了起來。

 

惡智本來閉目養神,突然感覺到獨孤梢的內力有如海浪般,時高時低,而不像一開始穩穩地與自己的金剛指力頂住。他猜想應該是比拚內力又同時苦思招術,以至於真氣隨著意想動來動去,這情況高手都會發生,如果順利的話,也能自己處理過來。不過獨孤梢這內力一浪大過一浪,並沒有停止下來的跡象,如果控制不住,可是會走火入魔的。這種因為自己內力沒控制好,造成真氣在經脈之內亂竄的情況,就有如黃河發大水之後改道奪走另外一條河流的河道出海,真氣不是會奪走經脈,而是會在經脈之間直接篡過去,造成身體的經脈錯亂,輕微的話就精神失常,嚴重的話全身癱瘓武功盡失。

 

應該是因為獨孤梢一直持續提升灌注在大拇指上的內力,想要壓退惡智的蓮花指。但是惡智使用最細小的小指就輕鬆頂住了獨孤梢用最粗壯的拇指所發出的指力,這當然讓獨孤梢心中頗為吃驚,以為持續提高內力可以壓過去,但其實不然。提高的內力加上分心想著如何破解極難的武學,這對於練武之人是個大忌。惡智並非想要害他,一般人不會看到一個新的武學就一面比拚內力一面沉思招術。需要知道,練武的人一但動用意念,真氣就會跟著意念行走,所以,一部分真氣跟著獨孤梢的意念行走,更大一部分正在比拚內力,兩邊撞來撞去,結果就不可收拾了。

 

「獨孤老弟,我兩同時停止內力比拚,我數到三就放手,可乎?」惡智大師看這樣下去獨孤梢就要走火入魔,但是如果自己單邊撤掉內力,按照經驗這會引起獨孤梢自身內力的反噬,嚴重的話馬上經脈寸斷而死。一般武林人士如果內功不高,比拚內力誰先撤都沒差別,可是如果內功有數十年修為的人,那可就不行,需要同時撤才不會互傷或者反噬。

 

「不…現在不能撤…我…我…想辦法穩住…」獨孤梢閉上眼睛,想要收斂全身亂走亂竄的真氣,但這並不容易,原因在於「意念」,如果沒有上乘的武學指導,想要把全身亂竄的真氣收起來,就像是夜裡拿袋子套螢火蟲,套了一隻,袋子裡面的螢火蟲可能飛走兩隻,怎麼也抓不完。既然獨孤家的武學是從《心經》悟出的,獨孤梢也就從《心經》去想,大汗淋漓顫聲問道:「大師…何謂…『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

 

這是《心經》中的句子,雖然講的是空,可是又不是空。獨孤梢想要讓亂走的內力恢復到空相的狀態,可是沒能悟透「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的境界,以至於無法用意想的方式來導引真氣回到空相。

 

「這…」著實難倒惡智大師了,實在太難解釋,他不是講經說法的僧人,雖然對於禪學能理解,可是要能具象說出來,實在太難。正在他躊躇猶豫的時候,感覺到獨孤梢的內力又突然倍增,自己的蓮花指被他壓退了下來,這樣繼續下去,可能兩個人都會經脈俱斷,命喪現場!

 

「嗷!!!!!」應該是已經接近入魔的狀態了,獨孤梢體內的內力相互衝擊之下,不自主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長嘯聲。

 

「怎麼辦?」惡智還在猶豫著,老實說他承認自己不是一個好教練,僧兵院眾人的武功都要靠每個人自己刻苦磨練,必要時才指點。但是,他從沒指點過快要入魔的弟子啊?

 

「嗷嗷!!!!」隨著第二次長嘯聲發出,更能讓人感受到獨孤梢距離著魔已經是在片刻之間,澎湃如同海嘯般的內力打在惡智的蓮花指上,他的左手已經支撐不住,右手也運起金剛指力迎了上去,等於是兩手頂著獨孤梢的大拇指。即便是如此,惡智還是被壓制住,入魔時內力會膨脹數倍甚至數十倍,有些練武的人貪心,以為這是天賜良機,受不了誘惑,想要將這個膨脹虛有的真氣收歸己用,殊不知,一旦自制不了,入魔就是不歸路,要麼瘋了,要麼殘了。惡智急得已經開始抓頭髮了,雖然他沒有頭髮,只能說他都慌不擇路了。

 

「獨孤施主,你聽我說!」或許是急中生智,也有可能是福至心靈,他突然冒出一句《金剛經》上的經文,脫口而出說道:「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

 

「大師…何謂如來?」獨孤梢額頭上斗大的汗珠滴落,不過神智依然清醒,聽到了這句經文,似乎回答到了他的問題,可是又有那麼一點沒參透。

 

「如來者,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惡智大師回答。不過他也看開了,如果今天兩個人因為比拚內力喪命,或許也就圓了他的心願。

 

「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是萬物的本質嗎?」

「真氣出入丹田,無所從來,亦無所去?」

「手鑄金人周天運行,無所從來,亦無所去?」獨孤梢喃喃自語著。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為了祈禱奇蹟出現,惡智現在除了臨危抱佛腳沒有別的辦法,一則是讓自己不要慌張,另一也是幫忙自己收斂心神。

 

《金剛經》中的「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這一句,用的是「則見如來」。可是如果大家翻閱過流通版本的《金剛經》,會發現大多數寫的是「即見如來」。「則見如來」與「即見如來」的「則」,「即」一字之差,有相當多的見解與爭議,也就是所謂的《金剛經》的「即則之爭」。這其中有兩種說法,一種說法是目前民間流傳的《金剛經》版本,是因為南宋朝僧人圓澄從高麗取得,但該版本的則字似乎因為犯了不知道高麗哪個皇帝的諱,所以被改成即,因此拿到的版本就是即字了。另一種說法是由於代代相傳之後與最早的版本差異頗多,則與即可能因為朗誦時的口音而產生了落差,從原本的則變成了即。清朝末年江味農特別考證歷代石碑,斷簡殘篇,有了比較接近唐宋時期的版本,如今俗稱江味農版。然而,北宋初年時期,用的《金剛經》是「柳公權」版的「金剛般若波羅蜜多經」,這部經是雕刻在十一塊橫石碑上,每行十一字。可惜石碑在宋朝年間毀於戰火,而石碑的拓本代代相傳之後只剩下斷簡殘篇。這裡惡智方丈說的《金剛經》,就是這個石碑上的內容,用的是「則見如來」,由於某個因緣,在宋代有人將石碑的拓本藏在敦煌石窟的藏經洞中。這個拓本在1908年,被當時看守藏經洞的道人王圓籙連同數千件文物以五百兩銀子的價格賣給法國探險家伯希和,如今珍藏在法國國家圖書館,通稱《唐拓孤本》。當初將這拓本放在藏經洞的僧人,應該也想不到這個唯一存在的《金剛經》拓本,竟然直接穿越了一千五百年的時空,出現在這個時代。往好處想,王圓籙要不是一心想要籌錢修建道觀,也不會賣掉這些文物,而文物如果沒去到法國,可能早就毀於戰火。如同墨家的《守城策》與「兵者令」,《唐拓孤本》雖是無情但自有靈性,自己選擇了一個適合落腳的地方。

 

「『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

「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

「無所從來,亦無所去?」

「真氣的本質?是如來嗎?」

 

「原來如此…我知道了…『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如來就是真氣的本質,所謂「氣之如來」,那就是不可見,不可說…」獨孤梢似乎緩了過來,到處亂竄的真氣,都是虛妄的表相,而真正的真氣,則是所謂「氣之如來」,「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散在四肢百骸之間。既然頓悟了內功心法的更高境界,他逐漸平穩下來,最終恢復平靜。

 

兩人相視而笑,一同把手指放開。「大師,再給我一盞茶的時間,待會兒親身跟您討教大悲千手觀音掌!」獨孤梢似笑非笑地說,旋即閉目養神。

 

「真是武癡!」惡智大師猛搖頭,既歎氣又好笑道:「隨喜因緣,只能奉陪,不然又能如何呢?」也只能自顧自地吃茶,等獨孤梢真氣調好了再說。

 

約過了兩刻鐘時間,獨孤梢緩緩睜開眼睛,轉頭對惡智大師道:「大師賜教了,我們就來嘗試看看如何破解這大悲千手觀音掌吧?」也不等惡智回答,逕自走到庭院中,對著仍在屋內的惡智微笑。

 

「獨孤老弟你注意了!」擺好了起手式,惡智對著仍不經心的獨孤梢說道。然後緩緩運勁出掌。

 

「大師,可以再快一點。」獨孤梢不算是穿梭在掌影之間,比較像是棉絮飄來飄去。惡智本來怕傷到了他,但是看起來他仍有餘裕,於是運勁逐步加快,甚至到達最多的一百二十八掌同時出招,帶上四種變化,都沒能打中獨孤梢任何一掌。

 

「哈哈哈哈!不愧是空慈方丈差遣來的麻煩人物!獨孤老弟,貧僧萬分佩服,竟然能有人破得了大悲千手觀音掌?!果然英雄出少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大師過獎了,小弟不過是借大師提點,頓悟了一些內力的運功行氣方式,不登大雅之堂,純屬切磋娛樂,大家好玩就好。」破了大悲千手觀音掌,獨孤梢當然是暗自得意,只是表面上看起來淡然而已。

 

既然已經了卻獨孤梢的登門拜訪的事情,勝負本來就不在惡智心中,隨口聊些輕鬆話題,便問道:「僧兵院的創始者,亦僧亦道大師的名諱,獨孤老弟可曾聽說過?」僧兵院有塊石碑記載亦僧亦道與三個鮮卑族徒弟的故事,惡智以為獨孤梢知道這事情。

 

「嘿嘿,大師,小弟不認得亦僧亦道大師,這是哪個朝代人吶?」還在內心暗爽破了大悲千手觀音掌的獨孤梢,講話難免有自鳴得意的輕慢。

 

「請隨貧僧來。」

「這方石碑立在此處已經五百多年,然而不知何時,又不知為了什麼,竟然將石碑外層塗上灰泥,隨便寫了一些佛經上去。」

惡智帶著獨孤梢,左拐右彎來到後院,果然看到一方等身高的石碑,記載亦僧亦道大師與拓跋濬,慕容白曜,獨孤尼的故事。

「又經過許多寒暑,灰泥逐年破裂剝落,斑斑駁駁露出部分原本的碑文。直到十年前僧兵院修整時,本想敲洗去灰泥重新寫佛經上去,這一敲洗,還真不得了,發現了亦僧亦道大師當初建立僧兵院的因緣。」

「石碑上記載的這位獨孤尼,不知獨孤老弟你可知道?」

 

「這獨孤尼是我們家劍法的祖師爺,當然認得!」他細看石碑的內容,又說:「看這記載,最早的獨孤劍法應該是亦僧亦道大師傳給獨孤尼的呢!」

「所以,我今天其實是踢館踢到老祖宗身上了!還真要命啊?」

他皺眉困惑地說道:「但是這事情怎麼沒人捎個信息給我們獨孤家呢?要是知道僧兵院與我們家有淵源,五百年前的同門師兄弟,我早就前來切磋武功,而不需要上少林寺打翻一眾和尚了。」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沒能通知也是因為武林中人都把獨孤聖當成頭號敵人,既然不往來,就沒能告知了。」

「先師也是顧忌江湖中人如果把獨孤聖與僧兵院視為同門,有朝一日一起上戰場打仗時,彼此互相不能信任,伺機報仇,那可就麻煩,所以才沒聲張的吧?」

 

「看來我爹還真的是惹毛了所有江湖中黑道白道,幸虧大宋皇帝嚴查私鬥,不然想要報仇解恨的天天上門來,我想好好聽一天戲都不行。」

 

「獨孤老弟還真風趣,你爹好鬥又高傲,拳腳上打贏了對手之後,總是在精神上給予冷言冷語嘲諷侮辱。江湖中人武功不如對手,回去再練過就是,但是面子如果丟盡了,那就非要拼個魚死網破不可。」

「你說,且不管甚麼大道理,江湖中人拉幫節派,也就是招呼一群志同道合的好友,或是徒子徒孫,講難聽一點就是刀口上討生活。」

「所以,勝負本就是家常便飯,只要招牌還閃閃發光,還能用來掙錢討生活,就不會當一回事。但是獨孤聖就不是,硬要連招牌也給砸了,底下徒子徒孫見招牌沒了,沒飯吃了,哪能不一哄而散呢?」

「踢了館又砸爛了招牌,擋人財路,等於當所有人的面前公開撕破臉,這樣子誰有理也講不清,當然跟你死磕到底,恨之入骨。」

 

「大師這麼分析,我也就聽懂了,我爹他這性子天王老子也改不了。不過他也不偏袒自家人,拂逆他的心意同樣是嘲諷侮辱,絕不會偷斤減兩,甚至對自家人更嚴格,還變本加厲呢!」

他講的應該就是自己為了理念不合,也為了陪秦蒔蘿走一天山路,棄戰六大門派,被嚴父改名字,從獨孤新願改成獨孤大不肖這件事情。

「但是武學這條路啊,技不如人,敗了就得認,從來沒有大師級的武功高手是靠自欺欺人上來的,大師你說是也不是呢?」

 

惡智大師點點頭,笑而不答。

 

「面子這東西,我是不愛的,誰要誰拿去。可是如果真有人上門來吵鬧,我娘子肯定是要把我一掃把趕出家門的。」

「依大師的提點,如何暨讓江湖中人心服口服,又避免打假拳,似乎很難?」

 

「貧僧身在僧兵院,江湖上打打殺殺的事情,能提供的意見有限。但是江湖中人至今還沒人找上門尋仇,應該是因為你身在墨家這個大保護傘底下。」

「一則誰沒有病痛受傷什麼的,墨家醫者人數眾多不說,個個仁心仁術,醫道精湛,總是能藥到病除。」

「二來,連年戰爭下來,都是墨家人自願上前線協助鎮守城池防禦。如果不是什麼血海深仇,就比武輸了被損幾句,這樣就氣得跳腳找墨家人尋仇,也難免落入正義之士口實。」

「所以,這方法呢…是否獨孤老弟仍從墨家這條道路上找去?或許鉅子有答案也說不定?」

 

「哈哈哈!好,好,大師果然智慧與武功都是第一等人,一語驚醒夢中人,我找鉅子聊聊。」

「再說,講到武林公敵,剛才見你找來打拳的弟子,叫阿凜是嗎?外貌看起來就是契丹人,怎麼沒人來僧兵院找他麻煩呢?」

「可別說我這鮮卑族格局狹隘,但宋朝人就是會不經意地讓外族覺得被排斥,我偶而也想過,如果我們獨孤家不是在墨家這棵大樹下,只怕已經淹沒在亂葬崗裡面了呢!」

 

「實不相瞞,這事情遲早要發生。如果我讓他以僧兵院身份上陣,他是契丹人,要他去殺契丹人,這樣也太殘酷了。我私心猜測他下不了手。」

「可是,如果不上陣,就不能長久待在僧兵院,他跟我們不同,不是十惡不赦的殺人犯,是一張白紙,怎樣能以契丹人身份在大宋朝生活,應該是萬分困難。」

「更何況,我也還沒將他的身世告知他本人…總是猶豫著,如果告知了,是否就撕破臉了?」

「他如今學了少林僧兵院的大悲千手觀音掌絕學,且修煉金剛指力內功,以他的悟性與筋骨,十幾二十年後,可能我都不是他對手…萬一他投靠契丹…那中原不就遭殃了嗎?」

 

聽著惡智一條又一條說著他的困擾,獨孤梢不禁笑了起來。「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大師何必在這麼多假設的『相』中作繭自縛呢?」

「我倒認為,大師你是關心則亂。阿凜自有他的路要走,要是他未來真的成為中原的煞星,那也是天命,豈是大師你一人所為呢?」

「況且,大師您怎知道,阿凜有朝一日會不會成為大宋與契丹之間和平的關鍵人物呢?」

「快別想了,做你身為一個父親應該做的事情,關鍵是,這是你一手拉拔大的孩子,你最清楚他的本性,無論如何一定要相信他。」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啊…獨孤老弟也點醒我了呢!」惡智不好意思的笑著,繼續說道:「既然得了虎子,就應該早就知道放歸山林之後,難免傷人。當時沒能當機立斷下手殺掉,如今又來說這許多煩惱…唉…既然初心本之慈悲,就慈悲到底吧!」

「作為一個父親…永遠地信任他…不管未來發生什麼事情。」

「未來的事情,現在真的無法預料到啊!」

 

「是啊,時候不早了,我該去開封接我家娘子。如果真能想出什麼萬全之策來化解我爹惹出的江湖恩怨,屆時再來打擾大師。」

 

「獨孤老弟你也太客氣,既然是同門,僧兵院你隨時要來都可以,貧僧正缺乏一個可以喝茶講經的對象呢!」

 

獨孤梢把他帶來配茶的辣腳子一大包都塞給了惡智大師,連夜下山到開封城找娘子去了。在惡智大師生活的北宋初年,和尚茹素要戒葷,也要戒蔥、蒜、韭、蕎及興渠五辛。其中比較不為人知的應該是「蕎」,這是指蕗蕎,而「興渠」的說法比較多,目前大家會說就是洋蔥。辣腳子其實是用芥末醃的芥菜,就僧兵院的角度來說,不算五辛,因此也沒有讓大師開葷的疑慮與罪過了。

 

後來,惡智大師終於還是下定決心,將阿凜的身世明白說出來,也將那張沾了他父母血跡,寫有「蕭撻凜」名字的襁褓被褥給他看過。阿凜收了那張被褥,也沒說什麼。再過一個月左右,他向惡智大師辭行,說是要回契丹見見親人,給父母上墳。惡智大師也不好阻攔,阿凜這一去就沒再回來,只是斷斷續續聽到他的消息,直到楊業慘敗被俘,阿凜已經成為契丹將軍,成為大宋北方守軍最大威脅的傳言終於獲得證實。本來一心尋死的惡智,活著的理由,就是還能斷斷續續收到阿凜的消息,這個他認為是阿露冥冥之中安排的孩子,牽引著他快樂與不快樂的情緒細絲。只是,他沒能留住阿凜,如同沒能留住阿露,後悔與懊悔仍徹夜折磨這個老邁的出家人。且說,誰真正能六根清淨呢?阿露對他施下的長命百歲魔法,是不是暗示著,終有一天自己要死在阿凜手中才算了斷因緣呢?

 

阿凜離開後,惡智大師有過無數次起心動念,想要隻身前往契丹找回義子。但是每當思念阿凜,想要動身的時候,當年殺死阿凜父親,眼見阿凜母親為摯愛殉身的那一幕湧上心頭,心又涼了下來。阿凜心中,能對殺父之仇,母親慘死的冤仇釋懷嗎?想到年輕時,手無縛雞之力的自己,懷著滿腔的怨憤,竟也凶魔附身,殺光了逼死阿露母女的債主全家。阿凜會不會也跟自己相同,滿腔的怨恨殺意,想要報殺父母親的血海深仇呢?這種血仇,人怎能不恨呢?

 

恨?他當然恨,只是最終沒有往血刃惡智大師這條路上走去。如他後來所說,在契丹殺死族人,被打入大牢之後,他想回到僧兵院,回到師父身邊。血仇是他無法拒絕,也沒能有權利選擇的,在嬰兒時代就發生的事情,除了接受,承受,還能如何?既然如此,背負著那一條染血的被褥活下去不是他想要的生活,能是一心清淨,過上越單純的日子越好。

 

在徒手與獅子格鬥那一次死亡對決中,阿凜心心念念的就是回到義父身邊。無奈的是,命運總是出乎意料地運作著,雖然他殺了獅子戰勝了心魔,卻又落入了與蕭綽的情魔,再也沒能看破,也求不得解脫。那是一種他所不理解的,巨大的幸福感,使命感,責任感交錯而成的鋼索,緊緊捆住了他,也支配了他,把他懸吊在無底深淵的上面。往下看,就會莫名其妙產生令人窒息的失落感,也只有不經意往下看,也就是想到,萬一,不,他後來改成是千萬分之一,自己讓燕兒失望的時候,才會害怕到不能控制自己,不自主地顫抖到冷汗直流的地步。

 

但是大多數的時間裡,阿凜並不痛苦,反而感覺到快樂,類似剛開始吸食鴉片那樣。即使隱約覺得會越陷越深,也只有在義父面前才毫無掩飾的脆弱過一次,承認內心巨大的,千萬分之一機會才會發生的恐懼。此時此刻,他有著無限幸福的期待。受命統領契丹大軍,合璧殺破狼格局,給宋朝最後一擊的他,即將迎接人生事業的巔峰。

 

****

 

「阿彌陀佛!昨夜,老衲與阿凜終於能坦誠相對,這般因緣,皆是由『情』而起,既然是『情』,就千絲萬縷不能斬斷,至死方休。」惡智方丈看起來仍是精神奕奕,絲毫沒有疲倦的樣子,他繼續笑著說道:「但也因為是『情』,老衲終於知道,阿凜與老衲都是同一類人,終究要用情一生。『情』字既然不能割捨,也不能斬斷,不如就隨他去了,都是因緣。」

「老衲的家務事已經了斷,諸位與阿凜戰陣相遇時,就別再罣礙老衲的因緣了。」

 

「方丈爺爺,漠兒以為男人都是木頭性子,但是蕭七殺為了他的女神蕭太后,甘願與全中原為敵…唉…這真的從情癡轉情魔了!」獨孤漠有點惋惜地說著:「木頭性子的男人真的能愛到這麼深嗎?不是只有女人才會有如此的烈愛嗎?」

 

「漠姐姐,這妳可就太武斷了。男人只是嘴巴不靈光,要真的愛上了,也是生死不渝的。」柴青城看了一下惡智方丈,又看著獨孤漠說道:「大多數的男人都不太能把心裡面的感受描述出來,所以才會看起來像木頭。妳想,方丈出家幾十年,仍然忘不了摯愛,這應該不是特例,天底下可能有一半的男人都是癡情的,只不過女人家疑心病重,不能放心罷了。」

 

「麻二哥,漠姐姐講的木頭性子,不只有嘴巴不靈光而已,男人連行動都不利索,」宜修也是秦蒔蘿培養出來的,對於「男人這樣東西」,都有深刻研究與理論基礎,她侃侃而談道:「所以還是要好好地調教,讓他們知道我們要什麼才行。否則光有款款深情也沒有用,放心裡面愛著,沒能付諸行動的,我們女人家甚麼也感受不到,才會互相猜疑。」

「簡而言之,不上心的男人就讓人沒有安全感。」

 

獨孤漠看了看一臉尷尬的阿青,笑著說道:「怎麼現在妳變得這麼懂男人了?回頭教教我怎樣調教小烤鳥?」

朱悅拉了一下獨孤漠的袖子,暗示在這莊嚴的場合,就先別跟宜修鬧了。

 

「哈哈哈哈!阿彌陀佛!老衲剩下一件要緊事,就是要調教妳的『小烤鳥』。」惡智方丈帶著頑皮的笑意說著,繼而轉頭對柴青城說道:「小醫者,你就說說要如何調教吧?」

 

朱悅瞪大了眼睛,完全無法進入狀況。獨孤漠也是一頭霧水。

 

「好,要怎麼調教小朱呢?這需要三件事情周全。第一,就是要有我特製的『密練河豚丸』」柴青城攤開手掌心,有一粒紙包著的小藥丸,他將藥丸交給了朱悅,繼續說明道:「其二,會需要有頂尖的內功高手兩位,等一下運功將河豚的毒素鎖在小朱頭頂的百會穴與小腿的三陰交,如此可以收以毒攻毒的效果,徹底治療小朱身上的陰毒。」

「第三,得在小朱周身要穴都留一些真氣,如此可以延緩陰毒發作的時間。」

「三道手續辦完,小朱就可以長命百歲了。」

 

「可是…麻二哥,這河豚是劇毒,常人吃一點點就會死,你這鳥蛋大的藥丸,只怕是百來隻河豚煉的,要毒死一千個小烤鳥都還有剩,這手法靠譜嗎?」平日獨孤漠是不會懷疑小醫者的醫術的,但是看他一臉興奮,應該是第一次實驗這個方式,直覺上頗為擔心。

 

「這個嘛…咱們墨家醫者搶救河豚中毒很有經驗,所以萬一惡智方丈與漠姐姐你們兩大高手一個不小心手滑,沒能鎖好河豚毒素,咱們就給小朱灌幾杓糞水逼他把河豚毒素吐光便是。」

 

這個答非所問有點讓獨孤漠無言,也只能相信柴青城了。即便是滿臉的狐疑,但也還是點點頭表示同意。用糞水灌河豚中毒的人,是墨家醫者的急救措施,不過是否有效,也沒人知道。

 

吃糞水來逼吐河豚毒素,這不是朱悅願意的啊!眾人似乎都沒把朱悅的意見考慮在內,熱烈討論著要如何調教他。

 

「小朱,你等一下吞服這藥丸之後,會有短時間陷入假死狀態,但腦筋仍清醒,只是全身不能動也不能呼吸。」接下來重頭戲就是苦主小朱了,柴青城仔細交代道:「千萬別慌張,惡智方丈與漠姐姐鎖住毒性時就會恢復了。」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老衲圓寂之後,體內所有的金剛指力真氣都會消失,能幫助小朱解決陰毒,可以說是老衲的榮幸。」說著,將右手掌平放在小朱頭頂的百會穴,左手掌放在氣海穴,試著將真氣渡跟朱悅。

 

「漠姐姐,妳搭小朱兩腳的三陰交,將一小部分毒性鎖在穴道即可。」柴青城吩咐道。獨孤漠也按照柴青城的要求行氣將兩手大拇指按上朱悅小腿的三陰交。柴青城又請阿青過來扶住朱悅,以免吃了藥丸全身無力軟倒撞壞了。

 

朱悅將藥丸紙剝開,取出藥丸,看了一下柴青城,張口一吞,果然覺得身體瞬間失去控制,幸虧阿青及時扶住。體內的河豚毒素也迅速被惡智方丈、獨孤漠鎖在了百會穴與三陰交。惡智又按照柴青城的要求,逐一將真氣渡到朱悅體內要穴中,大約半個時辰左右,算是大功告成了。

 

莫仁恭敬地跪在惡智方丈面前,淚流滿面,聽方丈緩緩說著:「莫仁,以後僧兵院就交給你了。」惡智眼睛半睜,顯然已經到了彌留的時候。獨孤漠噙著淚水,依依不捨地看著惡智方丈,莫勇與僧兵院眾人則端坐誦經。正是莊嚴肅穆的時刻,外頭一人大叫道:「惡智老哥,你等片刻再死吧,這麼早走急著見嫂子嗎?」

 

聽出是獨孤梢來了,獨孤漠叫道:「爹,你怎麼來了?」

宜修、宜笑與阿青也連忙稱爹爹與師父,獨孤梢進來先摸摸宜修的頭,給眾人打了招呼,然後將一小包開封城州橋夜市的辣腳子放在惡智方丈面前,掏出了兩隻小酒杯,還有一個瓷瓶的酒,二話不說斟了兩杯。

 

「獨孤老弟,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你這杯酒禪意甚深啊!」端起了酒杯,惡智敬了獨孤梢一杯,吃了兩三塊辣腳子,點點頭笑道:「此生不外乎吃、喝、拉、撒、睡,既然到了盡頭,能吃什麼就吃什麼,能喝什麼就喝什麼,再拘泥就不是徹悟了。」

 

「老哥,我沒你這麽懂禪機與禪理,今天來就是回到當年我倆初見面那一天,只是,當年是你當主人,今日則是我來做東,聊備水酒送老哥一程。」說完,也是一飲而盡,同樣吃了幾片辣腳子,又再斟滿一杯。

 

「此生無憾!」惡智方丈又乾了一杯,緩緩閉上眼睛。兩手在盤坐的膝蓋上結了蓮花指印。

 

「漠兒,動手!」獨孤梢對著獨孤漠說道。

 

獨孤漠右手一揚,「廣陵散」瞬間飛出,又瞬間收回袖中。惡智方丈的小指滴出了一滴血,他微笑著,溘然長逝了。

再也控制不住,她低頭痛哭了起來,雖然惡智對於最後獨孤漠削破他的小指來當作兵解感到滿意,可是她卻感覺到空虛,不解,沉重,還有抑鬱。才幾個月前這世界都還在自己掌握之中,每個人都幸福快樂地過日子,怎麼突然間,有人遠走他鄉,有人圓寂,有人受重傷…她討厭雪片落在手心就消失了的那種感覺…偏偏這種失落感,成了她現在生活的主調。要是娘也在這邊就好了,她就會用最簡單的話把亂糟糟的事情講清楚讓獨孤漠明白,為什麼世界會變成這樣?

 

大殿上哭聲一片,柴青城也從懷中摸出一只酒杯來,跟獨孤梢兩人一杯接著一杯喝起酒來。僧兵院在普照寺搭了大師的靈堂,讓武林人士參拜,同時也宣布莫仁大師擔任新的住持。為了避免大名府的武林人士失去惡智方丈的調和鼎鼐之後私下尋仇,自相殘殺,眾人又推舉了少華劍派的華嵐處士與莫仁方丈一同統籌武林人士在大名府的行動。

 

在惡智方丈圓寂之後沒過多久,就傳來了澶州城外的通利軍,被蕭破軍與韓貪狼殲滅,全軍一萬五千人全數陣亡的消息。蕭七殺伺機突擊澶州北城,鎮守澶州城的副總司令,駙馬爺石保吉率軍出城迎戰,慘遭蕭七殺毒手,身負重傷被搶救出來,澶州城群醫束手無策,命在旦夕。

 

****

 

蕭太后策馬回望,血紅的落日正籠罩著即將陷落的澶州城。她的身後,一百匹馬與五百個縴夫正拖著一架龐然大物,遠看有如巨龍的骨架,像極了從地獄中爬出來的惡龍,嗅到了澶州城裡十萬守軍的血腥味,正一步一步逼近牠美味又弱小的食物。

 

來到了澶州城北門,她站上了巨龍的骨架,對著眼前的二十萬契丹大軍,宣布了兩件事情。

 

第一,撤換大軍總指揮,由蕭七殺領征南大將軍,都督各路兵馬,直取小宋朝開封府。

第二,先攻下澶州城的將軍封王,有功者重賞。

 

蕭太后宣布完畢,「鏘!」地一聲拔出寶劍,指著澶州城,四面戰鼓響起,「秦王破陣樂」樂聲大作,士兵們氣勢大振。在蕭太后策馬離開之後,蕭七殺立即指揮各路兵馬開始攻城。工程兵將蕭太后帶來的巨龍組裝起來,原來這是一架巨型的投石機。契丹士兵們四個人抬著一塊巨石,也沒瞄準,只讓投石機拋向澶州城,一聲巨響夾帶著沖天的煙塵,澶州北城的宋軍本來正在鼓譟罵陣,就這樣扔了一彈,全城立馬安靜無聲,應該是都驚呆了。契丹軍有了這種威力強大的武器,這仗還怎麼打呢?

 

夜裡,收到惡智方丈死訊的蕭七殺擺設了香案,放上三個饅頭,兩個給父母,一個給義父。他想告訴父母,已經如願成長為契丹統領南征大軍的元帥,想與義父分享自己的榮耀,雖然各為其主,但這世上也只有跟他是同類人的義父理解他了。當天對戰時,他就知道義父已經油盡燈枯,雖然義父希望阿凜下手兵解,但是蕭七殺也是情義漢子,沒辦法狠下心來。如今義父走了,遠離這場戰爭了,雖然因為再也見不到義父而垂淚,卻也因為南征之路再也沒有包袱而感到鬆了一口氣。

 

他站到大營的沙盤前,將寫著「凜」字的軍旗插到了澶州城上,然後又再拿了一支軍旗,插在開封府上。「燕兒,相信我,不到十天的時間,我一定為妳摘下開封城這顆天上最閃亮的星星,鑲嵌在妳的后冠上!」

我們無法說清楚阿凜對於這位救了他性命的大小姐燕兒是甚麼樣的感情,可以知道的是,這其中並沒有肉體的慾望,而是混雜了報恩,崇拜,敬畏…可能是因為阿凜從小缺乏母愛,對於燕兒有相當程度的移情作用吧?

 

就在蕭七殺將軍旗插到了沙盤上的開封城時,獨孤漠拉著朱悅,把他放在南門碉樓屋頂上,自己也坐了下來,一起看著南方天邊的火光,那地方是正在被契丹軍圍攻的澶州北城。可能是澶州城暫時還沒有危險,或者是這場保衛戰沒有墨家人插手的餘地,鉅子遲遲沒有通知朱悅與獨孤漠加入防守澶州城的陣容。但是經過了瀛州城保衛戰的他們,是能清楚想像被圍攻的澶州城是如何的危險,而且,圍攻瀛州城的時候,蕭七殺尚未參戰,就已經非常凶險,現在他加入戰場,殺破狼格局已成,戰況當然是更加激烈。

 

昨天夜裡獨孤漠與蕭七殺第一次正面對決,兩大高手都可以算是當今的武學奇才,但是蕭七殺明顯佔了優勢。獨孤漠肩頭上挨了一掌,雖然沒有大礙,夜裡宜修幫忙擦藥的時候,還是看得到一塊瘀青掌印。這並不尋常,獨孤漠內功很高,蕭七殺這一掌並沒有太用力,按道理說不會有痕跡,但是卻打得獨孤漠退了幾步還瘀血…顯然當時她是真的沒有餘力防禦了,說白了,她不是蕭七殺的對手,再幾十招應該就當場斃命。

 

澶州城裡面有能夠對抗蕭七殺的高手嗎?或者這樣問,如果蕭七殺攻進了澶州城,是否天命中的「武曲星」就會從眾多的武將中跑出來,隻身抵抗住蕭七殺呢?說書裡面都是這樣的劇情,當皇帝遇到了敵人的頭號猛將的時候,還是小兵的「武曲星」就會出來解救,這是整個大宋朝所有人的期待呢!

 

黃河以北的冬天寒氣凜冽,朱悅穿著厚厚的棉襖戴著厚厚的皮帽,獨孤漠卻仍然是一襲寬大的唐裝,只是頭髮上的金絲抝成了一個一個大大小小空心的叉字。宜修與宜笑都說,漠姐姐很生氣的時候就是這樣子,表面上仍然是溫柔婉約,可是頭髮上這些叉叉代表她快到臨界點了。但是她在生誰的氣?又為什麼要生氣?

 

「小烤鳥,你修養好不太容易生氣,可是,你有沒有過很不甘心,不想輸,很氣自己的那種念頭呢?」望著遠方,獨孤漠語氣生硬地問。

 

「當然有啊!以前我住在廟裡面念書,就常常覺得這世界不公平。來廟裡面求神拜佛的人,明明窮人那麼虔誠,省吃儉用之下捐的香油錢應該是佔了生活費中的很大比例,但是神明卻都沒有保佑他們,即使讓他們多賺一兩銀子,吃飽穿暖都沒有。」他做了一個無奈的表情,又解釋說:「所以我就不拜神,因為我覺得神明不公平。」

「我們在泰山參拜關老爺子那還是我第一次拜神呢!」

「可是,後來我漸漸想,其實神明做了很多,祂讓參拜祂的人在精神上感到滿足,快樂,而且更有勇氣面對未來。人只要有了希望,就會精神奕奕地活著。所以後來就不那麼氣了。」

「妳說,再多的金錢也買不到這些希望,對嗎?」

 

「你說的是神明,可是我問的是你自己!我們守瀛州城的時候,我就看到你很自責了,也不知道你當時是不是很氣自己沒用呢?」對於朱悅的回答她有點不滿意,自然是把肚子裡的怒火轉嫁一些到他身上。

 

「呃…那不是生氣的感覺耶…技不如人,謀略不如人,就得要想辦法再磨練,」他只能陪著笑臉說道:「我的體驗是說,失敗了總是比勝利學得多,只要沒有一敗塗地就好,多失敗幾次也沒關係,但是要找到方法來突破。」

「今天方丈講的故事中,妳爹爹不也是困在無法突破獨孤劍法『以心御劍』的境界,所以才會到少林寺踢館的嗎?我想妳爹爹當初應該也是希望能有武林高手將他自己逼到絕境,才會挑少林寺的。」

「幸好他福大命大,遇到了惡智方丈,才在驚險之中悟出了新的境界。」

見獨孤漠還倔著著嘴嘔氣,也不知道她是否聽進去,只能傻傻地繼續說道:「我也很慶幸能對陣韓貪狼啊,對手級數越高,敗了並不可恥,反而可以學習越多…妳怎麼了呢?」自己滔滔不絕地講,獨孤漠卻反常地出神沒在聽,朱悅也只能停下來問她到底怎麼了?但他這樣問也是白問,女人並不會知道自己怎麼了?她們是用感覺在感覺這個世界,不是用一條一條的道理來分析這個世界的。

 

「我在氣我爹爹,明明自己都悟出了『以心御劍』,也從來沒肯好好跟我講!」她鼓著腮幫子,用恨恨的語氣說著:「這秘訣有那麼寶貴嗎?跟我講講會怎樣?害我被蕭七殺打了一掌…真氣死人了,我就是不想輸給他!」

「我爹爹還有你,你們男人都一個樣,不想被女人超過沒面子,不承認女人其實比較厲害!」

 

「我覺得妳爹爹不是小氣的人,他應該不是不肯跟妳講秘訣的。」朱悅連忙將獨孤漠的手拉緊一點,揣在懷裡溫暖著,她能罵的也就是爹爹跟自己這兩個男人,也就讓她消消氣吧?但是獨孤梢並不是笨蛋,他做事情不合常理,總是有他的道理,最終也常常歪打正著,所以,是不是他有甚麼盤算沒講出來呢?

「會不會是因為,他頓悟『以心御劍』的時候,正走在差點走火入魔的邊緣上,他不想自己的寶貝女兒也經歷這種危險,所以才沒用同樣的方法在妳身上。他其實很疼妳的,雖然我不太認識他,可是單就安排義耳幫來幫忙服侍妳,我就覺得這個爹爹有上心了。」

 

「我有說需要你幫我爹爹講話嗎?不管怎麼說,他就是不肯教我!」遷怒到獨孤梢身上也是合理的,讓自己繞了這麼大的彎,結果還是不行,差點被蕭七殺胖揍一頓,現在是肩膀上瘀青了一塊,哪天要是讓他在臉上劃了一刀或者打殘了手腳,獨孤漠肯定是不想活了。

 

「妳看!這雪花!」女人生氣時不能硬著來,這道理朱悅已經領悟透澈了,要嘛哄她,要嘛轉移注意力才行,他張開手給獨孤漠看,幾片細小的雪花在手心上:「雪花在我的手心上不會融化呢!」想到獨孤漠可能也會遷怒雪花,說連雪花都欺負她,偏在她手心就會融化,於是朱悅又連忙說道:「大概是因為我沒有內力,剛才手按在屋瓦上冰冰涼涼的,所以雪花就不融化了!」

 

「行!算你比較厲害!你不也是熟背《慕容帛書》嗎?天下的招式你應該都了解了,不如你來跟我說說怎樣破解蕭七殺的大悲千手觀音掌,」獨孤漠仍是鼓著腮幫子,一付交待任務的架式:「想不出來我立馬推你滾下去,不然稍晚我跟癭相借囚車,把你關到想出辦法來為止!」

吩咐完了,她也懶得再想這事情,自顧自拿出了「廣陵散」彈著,輕輕唱起了「雪夜思含睇」的曲子。

 

被交待了任務,朱悅也是滿腹委屈,他還弄不清楚到底獨孤漠昨天是怎樣跟蕭七殺交手的,只是知道最終因為蕭七殺的氣息被「廣陵散」音律所干擾,一時岔氣才遁走,一同前去的幾個高手,也有兩個受到輕重傷。

「如果認真耙梳《慕容帛書》裡面的招式,克敵制勝大致上可以分成三種,第一種是佔到了先機,知道對手大概要出甚麼招,會有甚麼破綻,所以先準備好等著破綻出現。」

「第二種就是招式本身壓制了對方的招式,或者招式的串連高明,對手反應不及。」

「再一種就是後發而先至,仗著自己內功比對手強,看到對手出了甚麼招再來應對。」

他見過惡智方丈的大悲千手觀音掌,這門武功的基礎是千變萬化,上面這三種方式似乎都沒有用,因為蕭七殺不會有固定的招式,就算知道他有破綻,也只是瞬間即逝。

「如果這些方法都不行,那會不會惡智方丈點醒妳父親時,所說的『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會是關鍵的口訣呢?」

 

「唉,看你這麼認真,我也不忍心再罵你了…」獨孤漠停下了吟唱,轉過頭來盯著他問道:「我以為那只是佛經上的一句話,不像是內功心法的口訣,所以也沒特別注意。你倒說說看,這句話是甚麼意思?」

 

無論甚麼時候,獨孤漠的眼神都是很美的,只是朱悅這時候不能貪圖沉醉,她已經在這問題上困擾很久了,不管怎麼說,自己是需要幫幫她的。「這個嘛…這是《金剛經》上的一句話,妳知道的,《金剛經》很難解釋…」與惡智方丈相處久了,偶而聽他對弟子們講經,朱悅或多或少也懂一些。現在看獨孤漠的眼神似乎越來越迷惘,反正也就是解釋一句經文,應該沒甚麼大不了的,只要意思到了就好,應該不會差太多:「我沒辦法用解釋的,只能用比喻的。」

 

「嗯!我在聽你說。」她靜靜側著頭,期待朱悅講些甚麼道理出來。

 

「天上的雲,山上的霧,地上的大河,小溪,天空降下的雨,還有現在正在下著的雪,夜裡結的霜,清晨看到的露珠,這些事物的本質都是水。」

「不管雲彩怎麼變化,變成各種形狀,本質也都是水。」

「所以說呢,這些雲、霧、溪、河、雨、雪、霜、露…都只是水的各種表相,既然知道了這個道理,那麼,我們就理解『雲、霧、溪、河、雨、雪、霜、露』的本質就是水。」

「而水呢,是最本質的東西了,所以它是『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所以水就是如來。」

朱悅做了一個不自然的微笑,問獨孤漠道:「嗯,『水之如來』,我這樣解釋,妳有沒有感覺到那段經文的意思了呢?是有點飄渺啦。」

 

「呃…我有點抓到邊邊了,這麼說來,哀傷,別離,愛,恨,瞋,癡,傷情,無奈,的本質都是情,只是因為這些情的表象差異很大,酸甜苦辣有所不同,這樣解釋對嗎?」

「情是人生的本質,所以方丈爺爺一生也無法擺脫對阿露的情,以及對蕭七殺的情,直到兵解了,放下了才解脫。但是只要方丈爺爺仍在人世一天,儘管遁入空門,或者吃齋唸佛,心都仍然跟情字綁在一起的。」

 

「『情之如來』,妳舉這裡例子不錯,頗有禪機呢!」朱悅接著說道:「我不懂內功,只知道外家功夫,招式本身也沒分好壞強弱,本質與兵法是相同的,都是『以正合,以奇勝』。」

「妳爹爹可能把這道裡用在內功上了,聽惡智方丈的故事,妳爹爹當時已經快走火入魔,全身的真氣可能是亂七八糟的,有各種形態產生,但這些亂七八糟的型態的真氣,也都是真氣,只要能放在四肢百骸中就可以了。」

「總不能把現在下的雨,雪,結出來的霜,都想歸到黃河裡面去吧?」

對於不懂真氣在身體內運行的朱悅來說,真氣在經脈中運行,就好像是河流一樣流過去的感覺,所以身體的經脈就是真氣的河道,真氣本身就是水。

「所以妳爹爹參透的可以說是『氣之如來』吧?」

 

「『氣之如來』啊?小烤鳥,我想可能爹爹在接近走火入魔的狀態中,掌握到了真氣的各種型態…我自己也只知道真氣在經脈中流動像河流一樣,可是怎麼讓真氣在身體裡面有雲,霧,霜,雪…各種形態呢?」她搖頭晃腦自言自語著,突然說道:「對了,我直接找爹爹問去!他應該還在城裏面!」

說完,拉著朱悅就跳下了碉樓,踏在屋頂上飛奔,幾個起落就來到了普照寺的廂房。

「爹!」

沒有人回應,她推開門,裡面收拾得乾乾淨淨的,看起來獨孤梢已經走了。也是,他可能擔心秦蒔蘿一個人待在開封城不好。

 

「阿彌陀佛!漠姑娘可是要找獨孤前輩嗎?」她的叫聲看來是被莫仁大師聽到了,所以他過來查看一下:「就我所知,前輩給惡智方丈唸了一部《金剛經》就走了。」

 

「這樣啊…那…不好意思打擾大師了!」心裡有些悵然,雖然她悟到了一些內功上的心法,但是還不如直接問獨孤梢快一些。自己也不好意思跟莫仁開口說要他來跟自己對戰試試看,他知道莫仁的大悲千手觀音掌與惡智方丈的程度差異頗大。

 

真氣在身體中的經脈間周天運行,像是河流與大海的關係,所以我們稱丹田是氣海。可是知道自己死期的王公公,會把真氣散在四肢百骸,而不是倚賴已經枯竭的丹田氣海,這是甚麼道理呢?修練內功的入門,一開始是「意想丹田」,這並不簡單,需要有極高的悟性才可以做到,而且也需要心無雜念,否則「意想」出來的真氣會走岔。既然是靠意想來指揮真氣,那怎樣意想可以讓真氣離開經脈,如同河水不再只是順著河道,而是蔓延出來呢?獨孤梢應該是因為在走火入魔的邊緣上,體會了真氣蔓延到經脈之外該如何去意想,而王公公應該也是一腳踏在入魔邊緣,才悟出了如何意想真氣。那麼,是不是獨孤漠也得要走火入魔,才能真正體驗出如何意想呢?她猶豫著,走火入魔的代價太大了,可是如果不經歷走火入魔的階段,沒能悟透「以心御劍」,贏不了蕭七殺,就是一整個不甘心,特別嘔,沒有一刻時間舒服。

台長: 白目族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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