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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個人開車的時候,就喃喃自語地與阿才說話。我聽著一張澳洲樂團做的搖滾福音歌,每一首都好像是為他而唱,為我的悲傷而唱,唯其悲傷才需要上帝同在...他是我的朋友之中唯一一個以自殺之嫌離世的,雖然因為他是世出的劇場天才,劇場同仁們傾向認為他只是走入海裏不想再出現,總有一天會在大洋的另一邊再現。
但是我那麼清楚地知道他的痛苦,他那強度勝過我數倍的躁鬱症。1995年他在鬱期時還會找我,我實在不忍看見他那美麗的眼睛裏對自己流露的惶惑,及對我的信任。1996年他寄來喜帖,電話裏對我無奈又惶惑地說,連小孩都有了不得不結婚;但這次我得知他的離去,卻沒有人知道他的小孩那時到底生下來沒?我想看到他的小孩,他的小孩應該會有父親美麗的眼睛。
我無法不在一個人的時候對他說話,罵他為何在後來這麼嚴重的時候沒再找我,我是這麼難找的、懂得他受困的心靈那種痛苦的人。誰叫我找到網路呢?我活在網路裏就像我的海洋,他卻只肯擁抱都蘭灣。我無法不對上帝說話,我問祂:你到底有沒有安慰過他?when I’m helpless, you help me。 Did you ever help him?
可是除了濡濕眼眶的淚,我已經不會再像初聞此訊時當場的痛哭。我是多麼多麼的不忍,他的眼睛穿過他的靈魂,透露出來對生命的惶恐,同時又是如此強烈極致地在藝術領域中發揮他的天賦與痛苦。
他太受苦了,我不喜歡他受苦,我喜歡他在四十二歲生日(我記得他選的那天好像是他的生日,我不能確定,但他的確是處女座的生日日期)脫離這一切痛苦。我心疼心疼心疼極了,他所有受過的苦好像鞭子一般打在我身上。我為什麼沒有去找他?我為何輕忽他的痛苦?我為何習慣性地欺騙自己,以為我的朋友們會自行找到出路?
無路可出,in some situation,我有點怨上帝,為什麼選擇折磨他。因為太強的才華需要搭配最高的痛苦?為什麼!!!God, did you ever comfort him, did you ever help him????? I don’t want to ask, but I ask. God, at least help him now, now, now. You know where he is while I don’t.
阿才
阿才
阿才
-- 2005-01-19 Wed 02:54: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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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明才。我比較常這樣叫你。
你讓我回憶起這麼多與你共處的片刻,除了我記得的,還有我忘記的,都異常清晰。
聯文登了你射天時那發瘋一天的筆記。我記得那一天你們在大排走整排,我呢?我是在看戲還是在錄音間剪帶子?我忘了。我記得我那天在我的筆記寫下:阿才今天發瘋了。其實我們都很發瘋,那是周凱跌落後戲劇系第一次回到板橋的演出,事隔半年;我知道我必須在黑暗中面對舞台,掌控全場除了你們的聲音之外所有的聲音,那是恐懼的挑戰,是戰慄的挑戰,thrilling。我卻仍然勇無所畏地接下鴻鴻的重託。那是我最不平衡,最用力的一個排演學分,到了我畢製時才回復超級的縝密穩定與週詳。我在錄音間吧?沒有人敢對我即使透過隔音門外面都聽得到的巨大音量抗議或勸慰,就像沒有人敢不對你發瘋的表演用力鼓掌。
可是禮拜天我回家要找我的射天筆記,我拜託你一定要幫我找到,卻就是找不到。我只找到後來大四同時修兩個導演學分,心力交瘁墜入鬱期,但那次發作看來只有半個月到一個月--在導二演出前我的筆記,就像你在射天演出前的筆記一模一樣的東西。我會在身心適當的時間把我的那篇打出來,就當燒給你的糧,讓你在海中可以酌飲。
在另一本大三、與射天同步導演的我的導一作品,考克多<奧菲>的筆記中,我發現原本我找的是你來演我加入的死去者,死的陰影。然後突然變了角色,筆記裏沒寫為什麼換演員,換上的是宗正。陳玲玲竟敢把我的作品當掉,我差點忘了這件事;他的理由是<導演一是初級課程,注重遵循原作精神,不可以改編;該生卻完全不聽勸,一定要改編,所以必須被當>。
他媽的,這什麼理由。她害我大四那年心力交瘁,因為任誰也難一年裏同時修兩個導演主學分,要導至少四次戲吧!她竟然還成為我同學的太太。為了我一貫對女眷的尊重,我也就算了,這件荒謬事。
他媽的,你一定是負荷不了同一個學期演兩個走在死亡邊緣張望生者的角色,我們才同意讓你不演我的戲吧,算我禮讓鴻鴻吧。
我找不到我的射天筆記。那裏面揉混了太多死亡邊緣的陰影,發瘋之上的光華。我跟你一樣發瘋;只有閻鴻亞那種人有辦法排著一張苦澀無奈接近無助的光滑笑容,忍受我們兩個。我沒煩他太多因為我一向可以獨立作業,一向可以差不多讀懂每一個人想做的是什麼;你不一樣,你牽動舞台上的每一個人,因為你演的是王子,哈姆雷特,在戰國。你說你幻象中離戰國越來越遠,你到的是商朝。這我倒是看了聯文上你寫的幾段才知道。畢竟我們那時都忙著發瘋,沒時間談話。
我記得有一年我跟你在中庭講話,講到我無可置信地看著你的光滑的臉龐,你美麗的眼睛,你瘦小的身軀--我比你高大太多,我很想把你抱起來。我記得那一刻明顯的性別倒錯,我是雄強的男子而你是複雜難以自處的強烈又柔弱的女子;這種太明顯的感覺讓我害怕,我告訴你我會離你遠一點,不然我會太愛你。我的確離你夠遠了,從那時到現在,即使1995年你找我去看你那時剛開始畫的畫,你徨惑地問我:我真的畫得好嗎?我覺得我大氣粗帥的肯定答覆,是不太能得到一位女子的衷心相信的;因為我太陽剛,你太陰韌,你好像以為我不過是一個帥氣粗心的男子,隨便回答地敷衍著缺乏自信的小女孩。
我開車載你在東海靠台中那一面的坡路上走,現在覺得那個一定有樹有長草的山坡卻好像蘇格蘭的平野那樣,在金色的光中閃著柔韌的光;但我們開車行過時明明是夜晚。你媽媽做飯給我們吃;你爸爸在客廳看電視。我在樓上看你翻出來給我看的作品。我很高興畢竟當然不可能只有我一個人懂得賞識你的才華,後來美術圈也的確視你如不世出的天才。只有我會說,你就是 世出 的天才。
隔年你又叫我去,你說要給我認識你的女朋友。你們帶我去大坑爬山,我翹了復活節的主日崇拜,禮拜天凌晨開車下台中,天亮時我們爬在崚線上;那種面對太陽升起的崇拜,才是我要的、復活節的、敬拜。你從95年就仔細地深感興趣地問我關於我已經投身的信仰,但是你自己進不來;我也一付不在乎的男子樣子,沒有多關注你。你後來還是投向佛經,是吧?因為你太太好像信那個,你的慧根當然會比她看懂更多佛經。
我沒有關心你的靈魂與心,我錯了,我如此殘忍、懶怠、自私,我竟放任你走向海洋,從你結婚前的來電到你死後一年半我才得知的那個晚上,八年再加一年半,我一點都沒有找過你。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上帝!求你原諒我,那不是他的錯,也不是我的錯,但我在我應行的份上大錯特錯,主啊!求你赦免我。阿才,阿才,求你原諒我
求你原諒我。
I bear you, I bear our soul. I could. I bore his soul for 10 years before. I bear yours too.
阿才,阿才,在你死後,我才開始要用我的雄強保護你。
Eva
05/1/19 Wed 5:06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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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1/17 Mon 6:58-7:05am
我在戲劇系的好友兼躁鬱症病友,一年半前投海,我到禮拜六同學會那天才知此事
他投海時我自己也在鬱期
回家後想找那時我自己的文字
結果發現很多與本期要寫的主題相關的言論。
這是我的朋友留給我的遺澤之一。
昨天回娘家想找這期聯文上登的、我們同做的一齣戲時我自己的文字紀錄,
找不到
那是大三時。大三的找不到,卻找到大四時我從嚴重鬱期回生的一篇長長文字紀錄。
覺得很感謝人生。
雖然我罵這朋友罵到臭頭,因為他鬱症發作初期還會找我,病友互勵一下。
後期他這麼嚴重(彼時我已正式脫離劇場進入資訊記者生涯,或者他覺得我漸行漸遠了)
卻不找我,連想走都不跟我打聲招呼
他活了四十二歲後消失在都蘭灣
其實是好的
因為他比我的病情嚴重很多,他太累了。
可是我是很難找的懂得他痛苦的人
竟然不找我
被我罵到死(雖然他可能已經死了)
這麼說是劇場人都抱open的自我安慰態度,覺得他只是消失而不是死
我覺得無所謂,反正死和消失對我們來說是同一件事。
我心情很平靜,只有在餐廳初聽此訊時哭了一下。
同學反正也都很習慣我的強烈反應:強烈的痛苦與強烈的平靜。
阿才,再見了。
啊~~但我會繼續做我的事
我會做得下去。
所以做不下去了的阿才的確應該消失。我不喜歡他如此痛苦。
好了,講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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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攝於 2005/1/26 Wed 7:18am,福壽山農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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