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與朋友興高采烈地展開意外的約訪，我們挑選不定該前往何處，終於開車繞過大半個城市，來到南緣，貼著河堤看發亮的屋子在河岸站立著，車子彎進指南路，從狹窄的小道使力向上攀升，簇簇的黑在樹林間後退，最後來到貓空。慣常是隨意挑一間看來不甚礙眼的茶屋，生手生腳點了茶跟茶點，找了屬意的位置坐下。山的缺口展開。台北盆地像一幅畫，嵌在話語之中。多半是睽違已久的老朋友，話題一開，碎語流年，像一條細細的線在穿針。沖著不知第幾杯茶的時候，我想像這一片茶樹林以外的時間像是被我們推遠了。樹的圍欄，安全地護住了幾盞茶，茶邊談心的人，還有不著邊際的語言。
偶爾，當我仍在外地生活時，上台北來，便借住在一位好友家裡。朋友的家大隱於市，位於木柵臍眼處，兩旁是銀行、農會、KTV、便利商店。總是，我提著大小行囊，抵達火車站後，狼狽地轉搭計程車，車廂內一路探看台北的變化，車子駛離中山南路，經過中正紀念堂，羅斯福路，拐進興隆路，彎進木柵路，我也一路回想前世今生般，把大大小小的街景都招呼了一遍。然後，是友人親切的笑臉迎接，我們在客廳邊吃水果邊聊，高樓有風的聲音一遍遍低吟著。我進廚房倒水，總可以看見燈火鑲在盆地邊緣，白天則能見到綠樹的波浪。
再偶爾，與朋友相約在政大晚餐，路肩年輕的學生談笑行走，他們將青春的身影塞滿每個店面，間雜著一些看來像是學者的年邁身影。而附近也確實擠滿了不同的美味店家：滇味廚房、幸福餐廳、貓咖啡……用過餐後，下雨了，握著傘沿著河堤走一段路，看溪水平整地往前湍流，好像許多個日子也這樣流去了。河堤上有小小的燈，把傘面照成昏黃色。木柵多雨，堤緣上染著苔綠，在雨中看起來遂顯出一點詩意。
那時，怎想得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也就遷居此地？
好像是舊時憑著媒妁之言，訂了親，才學習如何愛上一個人。
當初在尋找新的住處時，幾乎繞了台北一大圈。找屋的奇異經驗，就在於活生生闖入別人的生活，聞見了那人的氣味、習慣、記憶。每每我拖著疲憊的身體前往下一個居所，找尋不到任何自己可以在此生活的意願。頹然放棄的前夕，我搭捷運來到城市南緣，木柵，隨著接待人員上了高樓。一扇綠意盎然的窗景迎上前來，遠處是高低不一的社區群，捷運像一條低調的線，從構圖的三分之二處斜斜畫開。我望著雪白的牆壁，開始想像可以置放於此處的家具、夜間為自己烹煮一些湯食的可能、一個小陽台可以借助日光烘暖衣裳、回家時將有一片什麼樣的風景迎接我──當下，就決定要與這片樹林一起生活。
在樹的圍欄旁生活。
我將我的大小家當，和數十箱的書，都遷運過來。一點一點地建立起在此地生活的繫絆：大眾交通工具的路線圖。生活必需品的購買處。雖然生活的範圍是那麼狹隘，我還是偷偷伸出了天線觸角，想要去感知屬於這裡的一些什麼。包括一種詭異的落差：透天別墅倚著老舊的屋院，大家也都相安無事過生活。
我逐漸認識了一棵路邊的龍眼樹，它結果前會開極美的花，在街燈的掩照下豐盛得教人心碎。往政大或木柵路上還有許多傳統的住家，它們沒有接受時間的沖刷，仍維持著自己的步調。傳統市場裡還那樣庶民氣味地販售著歲月。
我雖然只是經過，日復一日，看似盲目地往返於工作和住所兩地。但偶爾仍驚奇地觀看一隻蛙從捷運站躍出，神態自若過了馬路。偶爾在潮濕的山腳，看似荒廢的路邊停車，一隻四腳蜥不安地竄出與我相視，牠跟我都有各自的去向。偶爾雨後，我散步回家，紅磚道上蜷著小小的圓，那是出來蹓躂的小蝸牛。偶爾颱風天，聽天空咳嗽，然後雨點群聚，如小鳥一樣啄我的窗。或是在跨年的夜裡，我坐在桌前，看遠山後頭的台北101，綻出火樹銀花……
一個失眠的夜晚，我站在窗邊，等待天空由暗轉亮。我住在還未夠熟悉的木柵，凝望樹的圍欄上方，逐漸出現澄澈蔚藍的光，漸漸地，像水彩暈滿整片安靜的天空。蟬鳴不知道什麼時候，也開始規律地放送了。那抹藍，和我心裡細數的偶爾，疊在一起，就像有一條祕密的線，悄悄地交織了我們。
photo：來賓龍眼樹先生，請掌聲鼓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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