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妹接過百合花時,似乎一下子不知該如何反應,站在桌旁的二媽瞪了她一眼,大妹才趕緊把花束隨手塞進長廊的花海中。
二媽捏著絲帕按擦沒有淚水的眼眶,忙著和致哀的親友說話,裝作沒看見我。面無表情的二妹領著我進入偌大的靈堂,稍微抬了抬手,指向最後一排的角落位置,就逕自走到前頭去找大媽,兩個女人朝我投射厭惡的目光。
離儀式開始還有十幾分鐘,於是我先坐下來,保持低調的姿態。散布在大廳各處的賓客們,都轉過頭來小心翼翼地覷著我,眼中滿是同情與憐惜,我以沉重莊嚴的神情對他們微微點頭致意。
堂上的48吋照片中,那個男人得意笑著。這是我看了十多年的表情,如今凍結在一片精心設計的白菊花海之上。
七歲那年,這個男人把母親和我從骯髒狹窄的公寓帶回他三百多坪的豪華別墅,裡頭已經佔據結縭十年的大老婆、三歲的女兒,和外遇三年後娶進門才半年的小老婆、一歲的女兒。
「太擠了…」母親曾經茫茫然地對我說。但我想她知道我聽不懂。對我來說,也不重要。模模糊糊地,我只明白,接下來的生存方式,會變得比較複雜,不再是母親忘了從舞廳帶便當回來時,得自己找東西吃那麼單純。
也大概在那段時期,這個要我喊他爸爸的男人,事業開始走下坡,酒喝得愈來愈兇,還培養出奇特的嗜好──他會在酒意正酣的時候,忽然衝進屋後的竹林砍竹子,花兩三個小時細細硺磨,修整出一根粗細合握、長短適中的棍子,然後刻意睜大血絲滿佈的眼睛,放慢說話速度,假裝自己已經酒醒,把大媽、二媽、母親和我叫入客廳,指出一件一件無中生有的錯誤,接著按照順序,輪流痛打。
母親從來未曾保護我,她已經在我之前被打得半死,實在不能怪她。我也沒想過要幫她擋棍子。
二媽好幾次逃去鄰居家,都被發酒瘋的男人硬拖回來,揍得更狠,更猛。
大妹、二妹躲在樓上的衣櫃裡,抱在一起哭泣、顫抖。
等她們長到挨得起棍子的年紀,也加入了我們的行列。雖然那時男人的事業已恢復體面的規模,但霸凌的快感已經讓他上癮。
大媽、二媽會摟緊她們的孩子,頭破血流也不放手,而我的母親只是躲,或調整姿勢讓劇痛落在比較禁得住的部位。大媽、二媽本來就排斥母親,因著我的遍體鱗傷,更加瞧不起她。但她們還是不喜歡我。她們沒辦法。她們做不到。我能理解。
男人會把特別順手的竹棒留下,整齊地擺在客廳長几下的板架,和他心愛的茶具放在一塊,像照顧珍貴的收藏品似地用茶油緩緩擦拭。我總是躲在門後,膽戰心驚的看他溫柔地摩挲,吸了血肉的青竹,漸漸漸漸泛起飽滿的光澤,閃耀邪豔的色彩。有時,我會偷偷抽出一根來,小心翼翼撫摸它絲緞般的表面,感受手中沉甸甸的質地,清脆的聲響...
一個輕颱來襲的深夜,他應酬回來,醉醺醺的踢開大門,又把所有人吼醒,妹妹們驚恐地跑下樓衝出後門躲入竹林中,大媽二媽則以身抵擋不讓他去抓孩子,我的母親一如往常瑟縮在冰箱旁的牆角,等著挨打。
我慢慢走下階梯,知道一切都得照程序來,才能趕快結束,上床休息,於是就很自然的、有些不耐煩的到客廳去,選了一支最漂亮的棍子,當他正亢奮地左搥右踹時,拉拉他的衣角,遞向他。
那一刻,所有的大人,包括我那槁木死灰的母親,他們的眼神都停在我身上,定住了,睜得老大,閃動著完全不同以往的情緒與光芒,我卻覺得他們的反應太誇張。不就是重覆再重覆的戲碼嗎?現在很晚了,趕快演完好睡覺了。
在他們瞠目結舌的片刻,我越過大媽二媽,到林子裡去抓女孩。由於我比她們高壯得多,所以三兩下就都拖進屋。我抬頭直視著男人,他的青杖垂在身側,滿臉通紅,頭昏腦亂,還沒反應過來。強風簌簌掃過林間,成千上百的枝條摧彎折腰,哀嚎慘叫,狂風渦捲支離破碎的殘枝敗葉灌進廚房,貼上母親的髮,紅木的餐桌椅,精雕的櫥櫃,大媽二媽的蓬頭與睡衣,那男人的名牌西裝。
從那天起,我再也沒挨過打。
從那天起,當他開啟酒瓶,我就幫他挑一支竹棍,拿出沾有茶油的絨布稍微擦拭,放在桌旁,然後上樓讀書,關緊房門,將貝多芬交響樂的音量調到最大。
只有一次。我上樓時,母親在男人的怒吼中顫抖著,與我錯身,她狠狠瞪了我一眼──儼如瞬間射出一道致命的火光──不過很快就縮回視線,蹣跚而下,像極拖著腳鍊步向刑場的死囚。
那個眼神早已失焦,生命早已僵冷,麻木遙待末日的,我的母親,心靈僅剩的餘燼,就是恨我。那就恨我也好。
我記得一進房間就吐了,吐滿了小字紙簍,還不停地乾嘔,一連幾天,像生了場大病。我努力克服那些無用的覺知與感受,最後終於獲得免疫。
母親在我大學畢業的那年過世,我不知道她生了什麼病,也沒有回去參加葬禮,因為有個很重要的面試得準備,那個男人完全能理解。
三年前,男人得了肝癌,從此纏綿病榻,大媽二媽迫不及待要將我從繼承權中除名,結果非但沒有成功,還在家族間引發軒然大波,因為,我是那個男人“唯一”的驕傲──聰明,得體,上進,對長輩有禮,對平輩恭謙,對晚輩親切,連男人都常拍著我的肩膀對外人哈哈大笑說真是歹竹出好筍。
於是,大媽二媽變成壞女人,我的新角色則為親友們私下議論、傷憐的孤子。
告別式接近尾聲時,陳叔過來向我致意。他是那個男人最忠心的朋友,多年前在男人情義相挺、全額襄助下創設自己的事務所,目前已是年薪百萬的知名律師。姑且不論那個男人在家是什麼面目,他對朋友倒真是兩肋插刀。他最嚴重的一次事業危機,就是為一個二十年交情的好友作保,結局是公司週轉不靈,差點倒閉。有如強迫症般的執著,不管好壞,他這輩子總堅持要講義氣。
「待會兒結束後,要來事務所,你媽媽妹妹們也會到。」陳叔平靜地說完這些話後,剛硬的撲克臉稍稍崩潰了一瞬,頷首下望無涯的彼處,聲線暗淡:「你爸知道你受委曲。」
有股潮浪忽自胸中急湧而上,還好幾秒內就被我熟練地壓下,撫平。接著鎮定地以含哀守默的低姿態,向陳叔表示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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