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樓下大門外,陳叔撥手機要石大哥載我去高鐵站,才尷尬的得知他已將BMW開進廠去清洗美容。顯然連為陳叔開了十多年車的他,也都認定這個下午一定沒完沒了。
「沒關係,我招計程車就好...」
「這怎麼可以?...」
就在婉拒陳叔親自載我的提議同時,四個女人聚在離我們七八步開外悄聲談論著,大妹短短說了幾句,二媽像枯萎的花乍逢甘霖般雙眼興奮地綻放光采,猛點著頭表示贊同,大媽非常非常困惑,搖搖頭似乎累了,二妹背對著我,不過從肢體語言看得出來她正在反駁二媽和大妹的話,而且愈來愈激動,二媽還沒說完她就驟然轉身,朝我跨步而來。
「嗯,哥,那個,我的婚禮你會來吧?」她努力試著對我展露笑顏,可惜實在太不習慣,唇形歪扭成滑稽的曲線。
「會啊。我紅包都包這麼大包了。」我輕鬆地抬抬眉毛微微笑。她也笑了,這次自在多了。
「謝謝你剛才沒說破。不然很麻煩。」
「不客氣。妳先生人真的不錯,妳會過得很幸福。」此刻,斜映的霞光像是忽然傾滿她的杏眼和咽喉,哽住了原來還想對我說的話。她調整自己的呼吸,不想顯得太情緖化,抿著嘴,吞了吞口水,溫柔的眼神有些無措地不知該看哪裡,最後衝動地伸出右手緊緊握住我的手腕,毫無保留的力道已代表千言萬語。
就像來時那般突然,她一個旋步又轉回親人身邊,而剛才稍稍離開的陳叔正在講手機,看見我們說完話,便閤上手機走過來。
「這樣吧,我請秘書載你去坐車...」
話音未落,一輛黑頭車猛煞急停於眼前的人行道邊,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石大哥蹦出駕駛座,面帶歉意的憨直傻笑,搔頭躬身朝我們走來。
「真是對不住啊,我想車子好幾天沒整理了,所以就...,老闆,我趕回來載少爺啦...」
石大哥還在對陳叔哈腰欠身,後者略顯不悅的點點頭,吩咐他要把人平平安安送到車站。
車子在最後一個紅燈停下,窗外空曠無邊的荒地,一方一塊,規劃齊整,這裡有大醫院,有大學,行政中心,也許還會有故宮南院,令人期待的未來。但目前只有大跌的房價,賣不出去的社區,沒人承租的店面。
及膝的野草被暈黃暮靄染上一層層昏昧的蕭瑟。
石大哥忽然向我搭話。「少爺,你還好嗎?事情都處理好了嗎?」
我對著後視鏡中的關懷眼神微笑。「差不多了。還算順利。」
他豪爽地呵呵笑了,抬頭注意燈號的變化。
「我就知道你沒問題的,老闆一直擔心得不得了,老是跟我嘆氣搖頭說會很麻煩,我就跟他講,」綠燈亮起,方向盤打了個彎。「少爺啊,從小,就聰明得不得了,一定能處理得很完滿。」
我對他禮貌地點頭,微笑,說些感謝的話,再次轉向窗外,只是不到半秒就意識到他的語調中有某種不同於平常爽朗乾脆的聲韻,話裡多了那麼一些些幾不可察的、既沉且緩的停頓。我立刻回頭注視那方小小的鏡面,才發現他深邃的眼中,溢滿全然的體諒,輕咧的嘴邊盡是細碎的寂寞與憐憫,滄桑慈悲的表情稍縱即逝,旋即回復開朗簡單的神色,專心地把車停靠站前大門的人行道旁。
石大哥輕呼出聲,我順著他的視線,看見大妹站在門邊,晚風或緩或急掠扯她素白的裙擺,恍若一縷陰魂不散的執念。
「少爺,看來你還有一關要過呢。」他轉過頭無奈地笑了,我略為頷首欠身,道謝之後便跨出車外。
大妹坐在身邊,整節車廂只有我們倆人。她望著瞬逝的夜景,不斷變幻的燈霓托曳為一條條平行的流星,消失又重現,綿延無盡,循環不絕。
「謝謝你保住爸的公司。」過了台中之後,她終於開口說話。
「謝謝妳告訴我二妹懷孕。」
「你知道,」她似乎躊躇著,停了很久。「我不討厭爸,只是這樣下去不行。」
我先是眼前一片空白,然後大腦凍結十幾秒──這是自第一次被那個男人痛打之後,這輩子第二次經歷如此衝擊。接下來大妹還說了些什麼,但我並沒有聽清楚,大概是怎麼下藥之類的步驟。她低頭呢喃,和盤托出,完全沒有發現我的異狀。她認定我早就料到。她以為我還是那個無所不知的大哥,和小時候一樣。
「所以,至少保住他的公司。」大妹終於抬頭直視我的眼,黝黑的雙瞳清澈地像無雲的夜空。她無奈的非常堅定。
我還沒有辦法說些什麼。呼吸和心緒隨著忽明忽暗的回憶在胸腔竄流,我明白這些都毫無意義,卻還是只能盡量板住臉孔,維持我一貫優雅的面無表情,直到這些避無可避的流光暗去。
「我也不恨二媽。她人其實不錯。只是放不開公司。要是她去吸毒或酗酒可能還會好些。」她說得很慢,沒有情緒,實事求是的口吻。
「她不是問題了。只要把巴結她的那些老臣除掉,妳知道該怎麼做。」我恢復了。回到現實世界。
「嗯。」
「年底再帶她們上來。還記得我們講好的事吧?」
「記得。」
大妹在板橋下車,換個月台準備馬上坐回嘉義。她位於地穴的暗處,原來不是白瓷,是身邊日漸深濃的幽冥,所托襯的反差。
大概還有十分鐘到站。我思考著該如何在與總公司高級稽查員的秘密會議中,以不損害自身立場的前提下,掩飾傑夫酗酒的事實,讓他儘快調回美國,總公司現在非常迫切需要提高北美洲的佔有率。他們知道他還在喝,我也知道,大家都知道。只是所有人都得有個台階下,都有書面資料、表面功夫要做足。他們需要我完美的表演來配合。
如果一切進行順利,最快在年底,傑夫的歡送會上,他就會心滿意足地宣布我將成為上海分公司的總經理,而為表示迎接傑夫的誠意,董事長會親自來到台北,擁抱這位被他放逐多年的老臣,握手言和,化干戈為玉帛。
屆時,將有四位美麗的家人,與我一同和樂融融地向董事長問好、寒喧,而小心翼翼、從不願出鋒頭的大妹,也必須配合我,為這場大秀展露她掩藏許久、不可方物的美艷,到時候,也許連那幾個與她朝夕相處的女人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將留給董事長一個非常好的印象,多少可以縮短我們之間的距離,加快我向上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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