泓子被開門後的混亂着着實實嚇了一跳。
艾虎脹紅著臉、滿頭大汗地緊抱裹在毛毯裡的誰,在廚房中來回踱步,輕聲安撫,而毯子裡的小傢伙顯然早已叫啞了嗓子,卻還不斷地掙扎嘶吼,雙手朝空中胡亂抓摳,艾虎焦急的面容已添上好幾道血痕;向來沉默冷靜的楊朔從二樓衝下來,對著正要跨出後門的穆勒斯基大吼:「沒有!樓上沒人!」穆勒斯基則頭也不回地喊:「衣服全丟在地上!可是沒有怪物來過的痕跡!」克里斯愈來愈遠的模糊叫聲從洞開的後門傳進來:「法子!法子!妳在哪裡?‧‧‧」
氣急敗壞的穆勒斯基猛然轉身,用幾乎可以致人於死的狠毒眼神,對著心慌意亂的艾虎咆嘯:「快把他給我弄醒!那些怪物朝這邊來了!」
那些怪物...朝“這邊”來?!──泓子瞪大眼睛,愣了兩秒。
────────────────
下雨了下雨了下雨了。
小洪抱膝蜷坐在一張褪色的塑膠餐桌下,就著從落地窗映入的微弱天光,抬眼望向這處曾經是美食街的破落空間。
灰茫中,模糊的光影在眼前慢慢浮現,他驅使意志穿透時空,逼近事象最清晰的輪廓──濃痰也似的黑色雨雲,一道道利刃般的閃電破空而來,空氣中有股興奮的殺氣,那位救主卻還身陷冥河的另一端,小洪伸出遲疑的手,危顫顫撥撩揮動,像是輕輕掀開一道普通人看不見的簾幕,圓睜著哀傷的雙眼,注視煙靄混濁的彼岸,義無反顧的勇者就快要被驚恐的煉獄吞噬了‧‧‧小洪不覺用力咬緊下唇,眉頭愈鎖愈緊‧‧‧
他知道自己就算無法完全讓他脫困,至少也能幫上一點忙,但是,他很清楚,自己不應該干涉,"大家"已經說好了,決不介入任何一方,可是‧‧‧如果現在不拉他一把,連那位好心的姐姐都將在今晚這場無可避免的腥風血雨中毀滅。
啦啦~啦啦啦啦~嗯~~
他忽然想起一首歌,但歌詞已經忘了,只剩下旋律在幽暗中迴盪。
那種樂器‧‧‧叫做鋼琴吧‧‧‧
嗯~~
小洪環抱著自己的小小身軀,閉上眼睛,前後擺盪,輕輕搖晃‧‧‧
他小小聲地哼著,哼著,心中喃喃自語:我什麼都沒做唷,我只是唱歌、唱歌,誰聽到都不關我的事喔‧‧‧
────────────────────────
法子聽到了。一臉愕然驚恐。
這孩子瘋了嗎?他應該早就感應到已經追來這裡的那個人了吧?雖然歌聲非常微弱,但這種與次元共鳴的能量極具穿透力,那位本領高強的追蹤者不可能會錯過的,這孩子簡直是自找死路‧‧‧
法子加快了跌跌撞撞的腳步,將自己的氣場伸展到最大,試著在這紊亂的場域中更清楚地辨別出道路與建築物的方位,她全盲雙眼前的黑暗中,漸漸浮現幾道淡色的白線,描繪出外界物事的輪廓──這是她最接近"看見"的狀態了,但要維持這樣的狀態非常辛苦,必須消耗好幾十倍的精神和體力。
當法子跑到賣場門口,她張開雙手貼向玻璃門,接著整個身體癱靠上去,幾乎就要滑坐在地,她不停地喘息,晶瑩的汗水在顫動中如雨滴落。
終於,她收回氣場,深吸了口氣,調整呼吸,摸索到冰冷的鐵製把手之後,趕緊推門入內,焦急地叫道:「孩子!有危險了!你說過的那個人已經找到這裡來,別再唱了,他會聽見的,我得帶你躲回原來的地方‧‧‧」
小洪慢慢地走向法子,輕輕扯了扯她潔白的衣袖,法子憂心忡忡的愁容霎時展開了憐愛的笑顏,將身下這個應該不到十歲的小男孩抱起,溫柔而快速撫過他柔軟的頭髮及細嫩的童顏,確定一切無恙之後,便邁開大步往門外跑去,臉上帶著堅毅的神情。
打從法子在C區的商業大樓廢墟裡發現這個孩子時,她就知道了,他就是那群孩子之一,就是那群謎一般的存在、近似傳說的終極“武器”,世界各國夢寐以求,幾乎無所不用其極地搜尋他們。
五十年前那場大災難之後,現在像第五區這樣的異域遍佈世界各地,這些或大或小、數量驚人的次元黑洞是妖怪的門戶,然後十多年前,研究人員發現,在臺灣南方山區有群幼小的孩子擁有特異能力,他們可以隻身深入異域,直達黑洞的能量中心,用一種無人知曉的神秘方式扳正扭曲的次元,將妖怪打回地獄,讓該區重回文明的掌握,但當人們在曾是能量中心處發現孤獨的小英雄時,他們都死了,官方說法是:為人類犧牲了。
這些孩子成了祭品。
所有孩子曾一度被關在中央研究院內某處秘密基地接受“保護”,直到死了十幾個孩子、“收復”臺灣一大半的政經及軍事重地之後,風聲終於透了出去,然後消息就如野火燎原般迅速傳遍全世界,各國在交涉、請求、威脅、利誘、甚至哀求等等外交手段都用盡時,台灣官方還是堅持那群孩子不存在,所有的謠言都是子虛烏有,絕望的領導人們最後採取極端的手段,由中國、日本、美國和其他還能派得出軍隊的國家組成聯合軍包圍臺灣,強迫政府交人,臺灣當局終於心不甘情不願地打開中研院的大門,當聯合部隊中多位知名的科學家、術士師和異能者興奮地衝進囚禁孩子的地下樓層時,所有人才發現:孩子們不見了。
怎麼不見了?上哪兒去了?尖聲的質問挾著優勢武力緊緊掐住小小島國的脖子,日漸升高的緊張態勢就快引燃砲管中蓄勢待發的怒火,焦頭爛額的台灣人是真的不知道孩子們逃到哪裡去了,不過當時沒人相信。
五天後,聯軍總司令發出最後通牒──不交人就開戰。
就在大限將至的最後一秒鐘,十二歲的陳明翰帶領十多個孩子走進聯軍臨時指揮部,疲倦又衣衫不整的他們先要了好幾杯水喝,然後坐下來回答激動的學術團員們源源不絕的問題──
你們怎麼毀滅異界區的?
我們看得見次元的形狀,時間和空間有空隙,我們把它補起來....
你們被藏起來了嗎?
不,我們自己逃出來的。
以前為什麼不逃走?
那時候還不知道可以這麼做,我們自己摸索學會了。
學會什麼?
把時間和空間扭開一個洞,就可以到別的地方。
........
這段對話大概四十分鐘,全程錄影,最驚人的是最後幾秒,孩子們忽然站起身來說要走了,雷電般的閃光憑空擊地,陳明翰說:
我們不想死,而且不用殺死我們事情也能解決的。
留下這段話後,刺眼的光芒讓影片呈現好幾秒的空白,接著,畫面恢復,現場只剩下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的大人們。
影片結束。
身為武士團裡組長階級的法子,“聽”過這部影片無數次了。這段被名為「明翰事件」的驚人發展成為當時震驚全球的新聞,尋找這些神童成了全民運動,臺灣被迫開放所有相關事件的機密,然後,好幾年過去了,再沒有任何人發現他們的行蹤,不過跳出來自稱是神童或救世主的騙子倒是不少。
法子雖然全盲,卻擁有極罕見的特異能力──感知次元的波動及方向,在第五區這種地方,由於黑暗能量和強大結界的交互作用,原本只是時空稍微扭曲的場域現在都壓縮成不斷變化次元迷宮──你可能早上在A區走進一棟廢棄國宅的鏽爛鐵門,半秒後,卻在不知何年何月的深夜時分(也許是一年後)由十公里外馬路上的人孔蓋鑽出來,就算運氣很好,沒被到處流竄的怪物發現後吞下肚,然後還趕緊掀開人孔蓋跳回去,你會絕望的發現,下水道的污泥不但毀了你的衣服,還毀了你的希望──只有法子這種異能者才能在迷宮中找到你,帶你回家,異界區內的黑暗詭計在法子異於常人的感官透視下,比小孩子的把戲還容易看穿。
如果沒有法子先勘察過,並確定幾條時空較為穩定、怪物較少出沒的路線,穆勒斯基的團隊根本無法進行研究,所以就算穆勒斯基對這個擺明就是武士團安插進來監視他的小女人沒有好感,心裡還是很明白──想要了解這處險惡領域的秘密,不能沒有她。
而現在法子懷裡這個孩子,就是四天前為研究隊探勘新路線時發現的。
C區曾是大廈林立的金融中心,法子行走其中幾乎不用伸展氣場去辦識身前的障礙──扭曲的頻律太頻繁了,時空的波動像漣漪般一陣一陣向她襲來,法子以特有的感官就能暢行無阻。這裡連怪物都不敢來,對其他人更是太危險,不能成為固定的巡迴研究路線──正當法子下了這個結論,然後四處尋找時空裂隙準備到B區和隊伍會合時,不知從何而來的一團迥異於第五區的能量突然爆現,在右前方的大樓裡浮沉著,軌跡怪異的波紋與原有的扭曲交錯,撫過法子周身的波動雖然洶湧,卻不帶陰沉銳利的敵意,於是她向前探索,找到這個渾身哆嗦、饑腸轆轆的可憐孩子。
再怎麼厲害,再怎麼強大,孩子就是孩子,就是需要照顧和疼愛,只有這一點,法子是永遠不會妥協的。她當然知道應該立刻把這個孩子帶到將軍殿,但她更清楚如果這麼做,等在這孩子前面的會是什麼樣的命運──她心中浮現廣城結子那幢黑暗絕望的龐然惡氣……不,不可以,孩子就是孩子,就算犯上叛逆的死罪,她也不能把他送進那女人的死牢,他們從來就沒有做錯什麼...就像她的小徹一樣……
法子抱著孩子盡可能快速地通過迂迴的次元迷宮,好幾次與怪物驚險地擦身而過。
就快到了,就快到了…法子不停地對孩子,也對自已輕聲說著…
-------------------
我點了一根煙,想找張椅子坐下。
目前的情勢是,大妖怪快來了,結界師還深陷夢魘中,就算現在開始跑,還是會被追上吃掉。
我坐在板凳上,看著眼前的混亂,呼出淡藍煙圈。
外冷內熱的嚮導大姊,正著急地和光頭壯漢一起努力喚醒懷中昏狂尖叫的傢伙。
「艾容、艾容、快醒醒…」他們不停喚著,那個看起來可以一拳打碎一堵牆的巨人,像個大孩子般紅了眼眶。「哥哥、哥哥、快回來……」
發號施令的黑衣廋乾巴一陣風似的刮到我面前,蒼白地像剛從墓底跳上來,他大吼:「你會張結界嗎?」
「不會。」我說,抽了一口煙。
「這裡的人都會死。你能幫什麼忙?」他的眼睛像兩個骷髏洞,語氣逐漸冰冷。
「不能。」我搖搖頭。
他轉身去忙了。
當然,我當然能脫身,只是不想帶上這一家子。
頂多帶走重金禮聘的嚮導。
我還有半根煙的時間。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