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去附近的鬼屋看看吧!」姊姊忽然冒出這句話。
就要打起瞌睡的我一下子驚醒,惺忪地看著她。
「走吧!」她很有精神地自搖椅上躍起,彷彿現在是個令人興奮的時刻。
現在是凌晨四點整。
我的頭很重,身體陷在沙發裡,哪裡也不想去,沒有人會在這種時候看什麼鬼屋...
但姊姊並沒有注意到我發霉的臉色,自顧自地朝門口走去。
嘆口氣,把自己從睡意中拔起,跌跌撞撞跟在後頭出了門。
今年九月,爸爸和姊姊搬到這鄉下地方。
一開始,姊說看到模糊的魅影,然後那些鬼怪愈來愈具體,日夜環伺,無所不在,終於擊潰她的理智,惡夢大舉入侵現實的疆界。
她崩潰了──醫生是這麼說的。
為了養病,爸爸帶著她在河邊的小村租一棟房子,過著寧靜規律的生活。
十月初,爸才告訴我姊病得不輕,我們在電話兩端各自沉默,過了很久我還是不知道該說什麼,人在精疲力竭之後只剩下逆來順受的冷漠──當時秀悅正在跟我鬧離婚,而且她就快要成功了。
幾天前,爸要我回家一趟,因為有個遠方的親戚過世,他不得不去致意,留姊一人在家不放心,剛搬來這裡又沒有熟人可託,姊姊更不希望五四三的親朋好友在身邊團團轉,所以我是最合適的看護人選。
凌晨四點,一天當中最寒冷的時刻。
我跟在姊姊身後行走,無聲地打著哆嗦,像是兩條穿梭暗巷的鬼魂。零零落落的街燈映照路旁的磚牆,泛出毫無生氣的青光。
「那棟鬼屋在村裡很有名。」姊突然打破沉默,興致勃勃說起故事來。「聽說第一代屋主住了二、三十年,從沒發生過怪事。後來租給一家外地人,不知道為什麼鬧得很不平靜,兒子莫名其妙死了,女兒也生了怪病,最後匆匆忙忙搬走。第三代屋主更慘,住沒幾天就連滾帶爬逃出那棟房子,別人問他到底看見什麼,他嚇得連話都說不清楚。」
此時姊姊拐進更狹窄的巷道,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然後呢?」我問。
「沒了。」
這故事實在不太高明。裡頭既沒有冤死的厲鬼,也沒有驚心動魄的橋段,但在這毫無生息的時刻,來路不明的寒意漸漸蠶食我的理性,這種沒頭沒尾的情節反而將詭異氣氛延展開來,和眼前的無邊夜色連成一氣。你以為堅不可摧的定律與真理,此時只是不堪一擊的糖玻璃。
沒人知道黑暗中會竄出什麼東西,驗證你急速膨脹的焦慮。
「我記得你小時候很怕鬼。」姊的聲音從前方飄忽傳來。
「嗯,對啊。」
「現在呢?」
我笑了。「沒那麼怕了。」
「以前一到晚上,你就不敢上廁所,總要我陪你去。」
「嗯。」
姊姊從小就不怕黑,曾經七、八歲時一個人跑到田野裡看星星,心急如焚的爸媽找她到半夜,終於在田埂上發現睡得正甜的女兒,最後當然是被拖回家一頓好打。
從小到大,不曾看過姊姊害怕任何事物。
這樣的她,眼中的鬼域,是什麼樣的風景?
「快到了。」
走出暗巷,我們來到佇列稀落路燈的馬路,右轉,殘破的三樓透天厝矗立眼前,高高聳入陰鬱的夜空。
應該是“門”的部分沒有任何遮蔽,空蕩蕩地像張著無牙的口,在墨闇裡炫耀自己的深不可測。
姊姊大步走了進去,沒入黑暗之前,還對我微微一笑──猶如暮靄中明滅搖曳的遠方燈火。
我僵在門外幾秒,最後還是跨進屋裡。此刻忽然憶起,很久很久以前,月光皎潔的深夜,我攀在窗沿,睜大眼睛看著一抹修長的白影,緩緩飄蕩於新播的秧田,這幅情景從此成為我的夢魘。
屋裡很冷。陰森的寒氣教我全身煞起雞皮疙瘩,眼前一片漆黑,這時姊姊塞給我一支手電筒,然後打開自己的,隨意四處照射,小小的昏黃光圈在偌大的空屋裡顯得渺茫虛幻。
破爛的紙箱,幾根鏽蝕的鋼筋,成堆成堆莫名所以的垃圾散落各處。
手中的光柱在斑駁灰牆上漫遊,照出掛在角落的歪斜圖框,我走過去,發現原來是相片,拂去積塵,湊近細看──剎那間,呼吸心跳停止,往後踉蹌退了好幾步,最後狼狽地跌坐在地,手電筒彈跳,旋滾,滅絕。
「怎麼了?」姊姊快步走來,順著我無法移轉的視線望去,再度照亮那張鬼祟的影像,她緩緩靠近,專注端詳,微妙的情緒在眉尖跳躍──像被美麗的東西迷住了一樣。
那張相片一點也不美麗。
應該是家庭留影,年代久遠,泛黃,所有人都沒有眼睛──空洞詭異的笑容。
空洞詭異的笑容,在我眼前,佔據整個牆面。
「不要怕,這些眼睛被塗黑了,你看上面這個人,沒畫好,筆觸很清楚。」姊姊對著牆壁指指點點,像在教導學生似的。
我死也不願再瞧一眼,拖著姊姊就往外走。
「喂喂!好啦!看看外面,天快亮了,沒什麼好怕的,那張照片只是附近小流氓的傑作罷了!放手吧!我們再繼續看看嘛!」
抬望眼,墨色的天幕開始透出灰白,烏雲沉重得像要掉下來。
回頭就是姊姊滿臉的期待。
「好吧。」
姊姊開心地轉身而去,撿起掉在地上的手電筒,敲一敲,沒亮,很失望的把它放回口袋。
她抬抬手中的光柱,牆上的魅影又現形了──我厭惡地別過頭。
姊姊注視那張照片良久,若有所思;我不耐煩的望向屋外,懷念世間萬物在白晝時的輪廓。
「你和秀悅離婚了吧?」這時,姊姊面無表情看著我,她不是在發問,只是想確定。
「爸跟妳說的?」
「沒有。我病了,他什麼都不跟我說。」
我用力抹把臉,用力沉默。這是我最不想談的話題。
秀悅和我是大學同學,我們一畢業就結婚了。
她長得並不美,卻像一陣抓得住、摸得著的春風,令人感到充盈飽滿。
秀悅的童年過得很糟,簡直就是午間肥皂劇的真人版,所以,她對我說,幸福的家庭是她唯一的信仰,我是她的信徒,當然義不容辭為她奉獻一切──時間、金錢、鮮花、禮物....所有愛情與婚姻中浪漫和不浪漫的部分,我都全程參與,從不缺席。
但是她不快樂。一點都不快樂。連三歲的小文文都看得出來。
文文出生那天,我緊緊握住秀悅的手,陪她撐過撕裂的痛楚;當我熱淚盈眶地懷抱小女兒,湊近妻子身邊要與她共享這神奇時刻,卻發現,秀悅沒有笑容。沒有喜悅。沒有感動。什麼都沒有。
就從那一刻,牢不可破的完美開始動搖,世界無聲無息地崩解。
終於,她蓄積了足夠的能量,決定離婚──以前所未有的狂熱執拗,使出渾身解數,要我簽字──那時的她,活力充沛,炯炯有神。那是一個陌生的秀悅,我不認識。
「你很傷心。」
「我有哭。我問她為什麼不快樂,她也哭了,她說她不知道。」
最後一面牆倒下了。
七年的瓊樓玉宇原來是築在沼澤之上,難怪最後什麼都沒有,連原因也沒有。
「不要那麼幼稚,你還有文文。」
我忍不住瞪了姊姊一眼,後者還是面無表情。
姊姊這個討厭的本事,從小就有了,身為家人的我早已習慣,只是有時特別難以消受。
「我們上二樓看看吧。」她說。
姊姊很聰明,若不是媽極力反對,她現在應該是台大物理系畢業、成為吳健雄第二之類的人物,而不會在小學教書。
但她一向表現得乖巧溫和,眼神中總帶著洞澈人心的了然與悲憫。
二樓空曠多了,沒有雜物堆積,整面空蕩的落地窗透進微弱的晨曦。
我站在窗邊往下看,騎著載貨機車的歐巴桑正經過,後頭擺放三個大水桶,顛簸搖晃,不斷抖出水花。
馬路對面,層層疊疊的蘆花開得正盛,在路燈的照耀下顯得瑩潔柔軟,有個小女孩身穿白衣,低著頭,靜靜地站在那片綿延不盡的秋雪之間。
像要回應我的疑惑一般,孩子慢慢抬起頭,對我咧嘴而笑──天真燦爛的花兒綻放,夢幻的色彩渲染開來,混濁的天地似乎瞬間鮮豔明亮...
碰!大水桶翻倒,滿地的魚蝦彈跳,歐巴桑一邊咒罵一邊收拾。
我連忙轉頭尋找孩子,發現她還在那裡,笑意盎然。
駭人的驚覺如悶棍擊來!──那是..文文?!
「文文!」我差點摔落二樓!姊姊及時拉住了我。
魂魄未定的我焦急地往下望,疾風掠過,漫天飄搖的飛絮中,再不見女兒的身影。
「你又看到什麼了?很危險耶你知道嗎!」
「我看到...文文。」
姊姊探頭張望,幾朵蘆花貼上她的髮。
「什麼都沒有。」她埋怨似的瞧我一眼。「不要再自己嚇自己,文文怎麼可能在這裡。」姊姊嘴角微揚,眼簾半闔,輕輕晃著頭,默默笑了──這是她對事物有獨特領悟時的神態。「該見鬼的人應該是我吧!怎麼老是你在臉色發白?」
我抓住這難得的機會,順口問道:「難道妳都不怕嗎?妳不是也看到鬼了?那些日夜糾纏妳的...」
姊姊打斷我的話。「“它”不會出現在這裡。」很難得地,姊姊看起來非常不耐煩,一點都不想繼續這個話題。
但滿腹的疑竇就要把我撐破──「“它”是誰?」
姊姊沉著銳利的眼神,彷彿穿透了我,她瞳眸深處有火光閃爍。
「我看到媽。」
母親是在前年秋天去世的。
她是小學老師,對我們的要求很嚴格,希望我成為醫生,希望姊姊跟她一樣成為老師。
但姊姊超乎她的期望,考上了台大。
當天晚上,母親又哭又鬧、撞牆槌壁,大吼大叫要姊姊非念師院不可。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見溫和的爸爸發那麼大的脾氣。
「別人考五年十年都進不了台大,阿如考上了妳居然還不讓她念!妳頭殼是在想啥?」
「做老師有啥米不好?查某囡仔就是要做老師!讀台大又怎麼樣?像我一樣做老師有啥米不好?」
「是安怎一定要做老師嗄?讀台大伊以後的成就咁會比老師差?我不管啦!阿如考上了我就一定要栽培伊啦!」
最後母親衝進廚房抽出菜刀。「阿如!妳一定要讀師院!不然我就死給妳看!」
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以死要脅的母親那瘋狂毒辣的眼神──那不是慈愛的堅持,而是爭輸贏的執著。
「你為什麼...會看到媽?」
「我也不知道。有一天在學校吃完營養午餐,沖洗盤子時看水往下流,不停的流,忽然覺得自己只是在等死,就很害怕很害怕,抬起頭就看到媽站在面前。」
「她,很凶嗎?」
「沒有。她只是跟著我。她沒有五官,沒有眼睛鼻子嘴巴,所以沒有表情。」
我心裡打了個突。
「開始治療吃藥後,她就消失了。我只是生病了。只是生病了。」姊姊喃喃自語。
有些模糊的聲響或影像,從一開始就在我心深處幽幽蕩漾,現在它緩慢升騰,迴旋而上,終於冒出水面,破碎,消溶。
妳在逃避現實,姊姊。
但我沒有說出口。
姊姊往後頭的小房間走去。在這灰頹敗落的冷異空間,在這將明還暗的曖昧時分,她的背影,一襲白衣搭襯烏黑長髮,在無色無風之中飄逸。
我隨後走進,光線漫不經心地跳躍著,拼湊出廚房的輪廓。
「怎麼那麼多獎盃獎狀擺在這裡?」姊姊翻翻流理台上的紙堆,又摸摸瓦斯爐邊東倒西歪的獎盃。
我瞥見角落有張紙,將它撿起,姊姊挨過來看,原來是小孩子的塗鴉,泛黃骯髒的圖中央畫了一個穿著裙子微笑的大頭,兩手各牽著微笑的小頭,應該是「媽媽與我」之類的主題。
我隨手把它擱在瓦斯爐上,卻不小心掃下幾座獎盃,刺耳的鏗鏘在空屋中膨脹迴蕩。
忽然間,強光直射我的眼──「姊!妳幹嘛啦?」
「沒有啊。我們去三樓吧。」
姊姊結過婚,兩年前離婚了。唯一的女兒死於車禍,那年她才三歲。
三樓的格局和二樓相同,只是落地窗邊多了座斑駁的大木櫥,還有張支離腐朽的雙人床。
灰濁的天色漸漸昏白,烏雲依舊密佈,遠方傳來幾聲悶雷。
我隨著姊姊四處晃晃,但眼角總會瞥見倏忽出沒的白影,我停下腳步,屏氣凝神,想要看清“它”的模樣。
「怎麼了?又看到什麼?」姊好奇地問,在身旁左顧右盼。
我沒辦法回答。
生平第一次這麼確定地感覺到“它”。
沒錯,它在這裡。
我的頭皮發麻,喉嚨發乾,全身僵硬──熟悉的驚悸扼住頸項!它就坐在斷裂的床緣!我知道它要轉過身來了──我緊緊抓住姊的手,就快喘不過氣──
「你怎麼了?阿德?不要怕!什麼都沒有啊!別怕!...」
我想閉上眼睛,想拔腿就跑...但做不到...巨大的恐懼如鋼釘將我貫穿在地,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地──
它在笑。
沒有眼睛,沒有鼻子,沒有頭。
血淋淋的大口咧開,參差不齊的牙齒歪斜斷落,暗紅的濃稠隨著嘴角陣陣抽搐垂垂欲滴,皸裂的舌頭舐遍蒼白乾涸的唇瓣,然後舔弄口中殘餘的牙,接著,舌頭緩緩伸長,垂下,在地上蜿蜒徐行,愈來愈長...像打哈欠似地,它慢慢張大嘴巴...猛然咬斷舌頭!蛇一般的肉條掙扎滾動,漸漸靜止,死亡。
它也在注視,自己的一部份,漸漸死去。
渾沌的青霧,搖擺顫動,嘴形扭曲開闔,它似乎試著要站起來,要走過來,對我說話...
天際綻開,破入一道金光,魑魅褪色,稀離,散盡。
恐懼的鐵索陡然鬆落,我跪倒在地,姊姊抱緊我,安慰我,不明白發生什麼事。
我站起身,很快擦掉眼角的淚,抓住姊姊的手,悶不吭聲就往樓下走。
「等一下!你要幹嘛?」
「回家!」我忍不住大吼。
「樓上...樓上還有...」
「不要看了!這鬼地方有什麼好看的?」
「我要看!」姊姊用力甩開我。
熟悉的執拗狂熱出現在她眼中,幾乎就要冒出火花。
我不敢置信地怒視著她。
「我什麼都還沒看到!都是你自己在嚇自己!」姊姊也吼回來。
「妳到底要看什麼?鬼嗎?妳這幾個月看得還不夠啊?還嫌自己不夠瘋嗎?」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果然,姊姊立刻滿臉通紅,渾身發抖,狠狠瞪我,站在黑暗角落的她,沉下臉,空間裡瀰漫著暴雨將至的陰霾冷肅。
剛才那線晨曦只是迴光返照,濃重的天蓋此時劈下幾道閃電,姊姊在閃爍中交換著若有所思和憂傷抑鬱的表情。
「我是病了,我知道,所以我的病會好起來。但你呢?」
「我怎麼了?」
「我也不知道。」
又是一陣電光撲朔,雷聲震耳欲聾,腳下轟隆撼動,姊姊在倏忽明滅間,睜大黑白分明的眼,尖銳地把我穿透,我無法移開視線──她彷彿嵌入迷離紛亂的聲光之中,成為時空裡永恆不變的圖符。
她開口說話,這時雷聲大作,我聽不清楚,只見她眉頭深鎖。
最後一句是:「你跟我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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