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鼻青臉腫的齊藤帶著那個台灣人走進來的時候,不尋常的氣息混雜著深濃的靛青色彩由她身上迅速渲散開來,一下子就充斥了整間店,我不禁皺起眉頭。
「所以,」她看到我的表情後,若有所思的開口,很標準的東京腔。「妳真的看的到。」
齊藤馬上像個推銷員滔滔不絕:「泓子大姐是最厲害的!甚至還敢一個人“每天"送外賣到第五區喔!她可是“真眼”的後代,我這種半吊子連她的一半‧‧‧不不不!三分之一‧‧‧不不不!五分之一都不到!比起我,泓子大姐更適合這次的任務,她不但看得到氣,還可以能分辨出“顏色”!我從來沒去過的第五區,泓子大姐可是閉著眼睛都不會迷路呢!‧‧‧」
開始胡說八道了。第五區可是世界上最大的死亡迷宮,我頂多也只能在外圍活動,閉著眼睛亂闖等於直接走進怪物的胃袋。
看來他昨天半夜哭著求我就是這件事──又一個不知死活的笨蛋要找嚮導了。
「泓子姐不但什麼都看得到,還能使用“祕…」
「給我閉嘴。」我把手中切到一半的魚板條甩進他的大嘴巴,堵住接下來的話。這傢伙已經語無倫次了,連這個也說出來,不過台灣人瞠目結舌的表情告訴我:來不及了。
「妳會使用“祕力”?那為什麼在這裡賣拉麵?在日本這種人不是都要強制入伍、成為“武士”嗎?…」
我淡淡地打斷她的話:「不是每個人都願意被徵召的,我對打打殺殺沒興趣,只想過自己的生活。」
台灣人挑起半邊眉毛看著我,沉默一會兒,然後嘴角上揚,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
齊藤臉色發白,額角冒汗,嘴裡還塞著魚板不敢拿下來,眼珠子惶惑地在我們兩人之間骨碌碌轉著。
氣氛就這樣僵住,我耐心等他們開口或走人,但她仍在打量我,銳利的眼神饒富興味地閃爍,彷彿正在計畫什麼。
算了,還是準備開店吧。
我轉身試試高湯的味道,打一大碗蛋汁倒進煎鍋,用筷子輕輕攪拌,煎好之後鏟入料理台邊的預備食盒,然後把熬好的高湯端到一旁,就在我把叉燒撈上來切片,正要吃進嘴裡時,台灣人終於說話了:「多少錢?」
我頭也不抬地說:「叉燒麵150基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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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台灣人清清喉嚨,繼續說:「還要等多久?」
正在發呆的我嚇了一跳,因為我已經完全忘記她的存在。
早上我答應下來之後,齊藤咬著魚板開開心心地走了,我告訴台灣人現在不是進第五區的時候,要她坐在旁邊等。
然後,我看看窗外橘色的天空,黃昏了。
「妳的生意不太好,整天沒客人。」
「有時候會這樣。」我丟了幾個麵團下水滾煮,開始切起六人份的蛋絲和叉燒。
她望了望空無一人的店裡,探過來問:「在忙什麼?」
我抬頭正準備回答時,在這與她近距離相對的當下,才發現她的眼睛竟然是深藍色的──而瞳孔四周有些碎金似的斑點閃動,像極了清澈夏夜裡的朗朗星空──我有點驚訝,愣了一下。
台灣人應該是已經習慣詫異的眼神了,所以捉狹地偏著頭,翹起右邊嘴角,等我說話。
沒什麼好問的吧!我想。於是自顧自地撈起麵條扣進碗裡,把蛋絲、魚板、筍乾、海苔和叉燒擺上去,將高湯倒入保溫瓶後旋緊,轉身打開上方的櫥櫃,拿出送外賣的木盒。
「喔,我們要去第五區了。」她看著我把湯麵一碗碗擺進盒裡,點點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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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將熄滅的夕陽餘暉濾過層層雲靄之後,只剩下詭異的橘光微弱地籠罩整個城市,抬頭看看愈來愈陰沉的天空,今天晚上應該會下雨吧!然後,我望著身後不遠處低頭走路的客人,她今晚要去的地方,不管天氣好壞,都是地獄,就算淋個溼透應該也沒差。
「沒關係,我不用雨傘。」她頭也沒抬地說。
我點點頭,很好。我只帶了一把雨傘。
各位別誤會,我不是對每個陌生人都這麼壞心的,只是對不自量力的傻瓜特別不以為然。聲名狼藉的第五區好不容易在八年前被武士們勉強封印起來,專門對付妖怪的日本武士團每一個都經過最嚴格的訓練,但還是犧牲了很多人才達成目標;雖然特別強大的怪物還是能不受控制、自由進出第五區,但比起以前天黑之後就得躲進地下室祈禱的日子,已經好的太多。
可能是第五區太有名了,世界各地許多獵人、科學家甚至術士都以大無畏的精神來這裡冒險,以為自己能捉到國防和學術機構懸賞的新品種妖怪,或是研究出更新更有效的對抗方法,不然就是以為可以找到把它們送回去的次元通道,但是最後,每個都從獵人淪為獵物,幾乎無一倖免。
這位有著奇異藍眼的台灣人身手似乎不錯,腦筋也還算清楚,沉默寡言的態度讓我感覺得出她其實一點也不想去送死,卻還是以堅定沉穩的步伐前進,實在教人好奇,於是我問了:「為什麼要去那裡?」
她抬抬嘴角,算是微笑,答道:「我得找個人。」語氣清淡的像客人對我說「老闆來碗麵」一樣。
什麼樣的笨蛋會跑進第五區讓人去找呢?我還想再問,她卻把頭別過右邊,視線停留在遠方已成斷垣殘壁的摩天高樓所峰連而成的天際線,顯然不想多說。
好吧,好~吧。
在登上第四個土坡之後,我居高臨下地俯視眼前寸草不生的荒漠之地,不到一公里處的紅旗陣列颯颯飄動,綿長延伸到地平線的另一端,堅實地包圍整個第五區,這就是那場慘烈的戰役所掙來的悲壯成就,不管看過多少次,心中的哀痛不曾稍減‧‧‧
「妳怎麼了?」
「沒‧‧沒什麼,我們到了。」我指著陣列內那棟破爛的小木屋,她先是抬抬眉毛,回頭看看不太遠處的拉麵店(我想她終於明白為什麼生意不好了),然後她看著前方,疑惑地問:「在結界裡?要怎麼進去?“通道”在哪裡?」
我倒是很驚訝:「這是『鏡界』啊!不需要“通道”,人類可以自由進出,妖怪就只能進不能出了。你不知道嗎?」
她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是有聽過,但不相信你們會只用『鏡界』來封印這裡。」語氣中帶有輕蔑的味道。
「為什麼不呢?」我不太高興地邁開大步往前走。
「旗陣最多也只能維持十年,以武士團的防禦能力,何不一開始就造成巨石陣列或是其他更嚴密隔絕時空的結界?不管是人或怪物,都不需要“進出"第五區。」
「第五區是世界上異次元能量最強大的地方,沒有人知道它源源不絕的能量是哪裡來的,但妳知道緊緊包住一團永不止息的火燄會發生什麼事嗎?會爆炸的,會毀掉好不容易重生的一切,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得讓它“透透氣"。看來,妳還是個『初學者』。」我特別在“初學者"三個字加重語氣,但她看起來一點也不惱怒,稍微動了動嘴角,算是微笑,然後又是那種意味深長的眼神。
「妳知道的我都明白,還有,我沒有冒犯妳的意思,我知道武士們都很偉大。」
「是啊,」我忽然感到一陣茫然,「他們“曾經"都很偉大。」抬頭望去,幾公里外殘破龐大的灰色建築群,映襯著眼前愈來愈近、在風中獵獵作響的鮮紅旗幟,最後一絲夕陽餘燼早已於厚重的雲塊裂隙間逸去,灰白暮靄有如千萬縷不死的魂魄,回應夜的召喚,由地下緩緩醒轉,蒸散,瀰漫,所有的輪廓都漸漸模糊了,天地之間只剩下血一般的揚動在這裡堅持著,退無可退地抵抗鋪天蓋地的黑暗時代。此刻,遠方悶雷響起,預示暴雨將至。
「妳似乎對這裡特別有感觸。」
「住在東京的人都會有感觸的。」我看著她,發現濃烈的氣勢和色彩變柔和了,在這晦暗難明的時分,她的深藍眼睛應是漆黑無光的,現在卻閃爍著冰涼的清煇,彷彿春雪初融的高山上,迎面而來的沁心寒風,細小的冰晶幾乎刺痛你的肺,卻又讓人精神為之一振。
她看起來不太一樣了,我想她是在安慰我。
「妳也有家人,還是朋友,死於那場戰役嗎?」她輕聲問。
「弟弟和妹妹,他們是雙胞胎,為了報妖怪的殺死父母的仇,成為武士,那時候,我的能力還沒覺醒,一點忙都幫不上,最後還眼睜睜看著他們拼盡最後一口氣,在我面前煉化成兩道紅旗。」我伸手朝天際揮去,視線停留在綿延至地平線的殷紅陣列。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輕聲地說:「我很遺憾。」,而周身銳利的氣息不知何時已完全軟化為敦厚溫暖的赭紅色波,向我蔓延而來,盤旋環繞,很奇妙地,我居然毫無反抗地置身於她的場域之中,淡淡的檀香熱氣撫擁著我,唇邊則有溼溼鹹鹹、很像淚水的味道。我茫茫然,有些微醺地,看著美麗的淡紅氣息如煙似霧地融入溫度驟降的夜色之中。
她真的在安慰我。真的很奇怪,因為她不像是那麼感性的人。
「我也在救人。我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那個最重要的人。」
「那個在第五區的人嗎?」
「不,不是他,但我得找到他才行,不然就來不及了。」
「可是,妳不是以為一般人無法進入第五區嗎?怎麼會來這裡找呢?」
「他不算人類。」
「什麼?!難道他是‧‧‧」
她看著我,眼瞳裡的光采倏地熄滅,前一刻的清朗沉斂為深不可測的黑洞,和煦的溫暖急速收回變色,尖利地在她的背上張揚著,猶如一雙振翅欲飛的黑色羽翼。夜風襲來,我不禁打了一個冷顫。我們之間恢復了原來的距離。
我想,這個意思就是不能再問下去了。如果她要找的人,真是我所料到的那一個,那我最好什麼都不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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