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境之西 想說故事給人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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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昏的光線漸漸稀微，爺爺依舊叨絮著陳年往事，我的精神渙散開來，空氣中有細細的塵埃搖晃。瞇起眼睛，白雲像件鑲了金邊的睡袍，輕輕掩住夕陽發紅的倦眼。
　「爺，很晚了，我們該回家吃飯了，媽媽等下就會打電話來催了。」
　睡袍緩緩扯落，元氣十足的萬道金光喧嘩著，爺爺抬手遮住了眼睛。
　「會嗎？還很早啊，我們再走一走吧。」
　「好吧，來，慢慢走喔，我扶你‧‧‧」

　爺爺終於睡了，我走到廚房給自己倒了杯牛奶，坐在餐桌邊慢慢地喝，忽然想起上個月媽媽死前的那個晚上，她替我溫了一杯牛奶，坐在對面看著我喝完，還叮嚀我明天考試不要緊張。
　爺爺始終不了解，因為他總會對著空無一人的廚房說，你媽還在啊，你這小子怎麼說她死了呢？諸如此類的話，最後，我只好帶爺去看醫生。

　「簡單的說，就是衝擊太大，沒有辦法接受事實，於是活在想像的世界。」
　「醫生，爺爺會好嗎？」
　「持續吃藥，定期回診，最好接受心理治療，不過，他年紀已經很大了，記憶和智能都在退化中，也很有可能是因為這樣而導致現實與幻想混淆不清，什麼藥物都贏不了老化這種病。」
　醫生很誠懇的說，我很專心的聽，很清楚大概無藥可救。
　硬要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家認清這種現實，可能更殘忍吧！所以，我對醫生說，這樣就好了。
　這樣就好了。

　爸在我十二歲那年失蹤。
　我記得那晚吃完飯，他跟媽說要出去買包菸，再也沒有回來。
　媽媽從驚惶，瘋狂，悲惑，到絕望，大概經過了三年。媽最後接受現實，不再追問，不再尋找，為了我，她唯一的兒子，決定好好過生活。
　但爺爺的反應始終讓我覺得很奇怪，沒有太驚慌，沒有太痛苦，沒有太悲傷，只是一天比一天沉默，他開始會在下午四點左右出去散步，我曾經以為，他去找爸爸，偷偷跟過他，但他只是走著，走著，沒有目標，從來不曾集中視線，也不曾為了什麼加快腳步。
　有一次，爺爺走得好遠，到了火車站，他慢慢踱往賣票口，居然買了張車票。當時，我以為爺爺也要走了，像什麼難以下嚥的東西鯁在舌根──口水被吸乾，呼吸變得困難，沒有勇氣去拉住走向月台的爺爺，就這樣呆在門口偷看。
　當剪票員接過爺爺的票，正要剪下時，爺爺像忽然想起什麼，向剪票員道歉似的抬手哈腰，一把扯回車票，急急走出車站，慌張的連來不及躲開的我都沒注意到。
　黃昏最後一道紅光暈亮了他的背影，他隨手拋掉車票，那種抽搐的動作會讓人以為那張車票是一條毒蛇或是一把凶刀。
　等到爺爺走遠了，我撿起車票，溼透的骯髒紙片無辜地躺在手心，我把它帶回家，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
　從那天起，我就不再跟蹤爺爺。

　爸失蹤的三年後，日子又開始變得溫暖，規律是一種目眩神迷的旋轉，會讓你心滿意足的閉上眼睛，享受勃勃的生氣重新在肌膚上流動。

　然後就是，媽在上個月死於車禍。

　我沒有哭，不是逃避現實，只是覺得太不真實，就像爸爸忽然成了記憶的風景畫片一樣，沒頭沒尾的，卡住了，我記得自己睜大眼睛緊盯母親冰冷的臉。
　老師，朋友，親戚都很擔心，覺得我有一天會在哪裡崩潰。
　我不會崩潰，我說。那時握著爺爺的手，他的表情像凍在某個積雪未融的時空。

　短短一個月，爺爺的記憶迅速退化，他現在幾乎記不得才剛發生的事，只有過去，只有過去值得留戀。
　現在我每天早上帶爺爺去托老中心，下午放學再帶他去散步，一起到兩條街外的全買買菜，然後回家煮飯，餵爺爺吃飯，吃水果，吃藥，敎他做醫生要他做的功課，幫他按摩，幫他洗澡，大約十點哄他上床睡覺。然後我想辦法做一點功課，看一點書，想辦法睡著。
　現在我天天遲到，沒有人怪我。
　現在我是班上的最後一名，沒有人說我。

　現在我每天都握著那張車票，也不知道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