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步抑是佇公園運動時，看著牽老人咧練習行路，或者捒sak（推）輪椅的外傭，我攏會對伊笑一下，表達善意。行動不便的老人有的會共我頕（點）頭，有的因為意識無夠清楚的款，無啥表情；外傭卻都喙笑目笑，有的也會相借問（打招呼）。
看著in（她們），我會想著我母親在生最後一年照顧伊的印尼查囡仔。
伊叫做Cidy，二十外歲，皮膚小可烏，淡薄仔大箍（胖）；五官生著真媠，性地閣真好，不時有笑容，阮一家人攏對伊真滿意。
彼當時，我母親佇欲90歲矣，頭腦清楚，只是骨頭較冇phànn（鬆），袂堪得跋倒pua̍h-tó（跌倒），偏偏十外年之間跋過四擺。每擺跋，就至少愛艱苦幾若禮拜。伊怨嘆，「我一世人無啥物病，就是『帶』這款跋倒病。前世毋知做過啥物歹代誌。」
阮勸伊，伊是一生善良，毋過跋倒佮做人好bái哪會有關係；跋倒總是比著大病、抑是人變戇去較好。
一年前跋倒，有倩一个中年婦人黃太太來照顧兩個月，後來母親行動方便，共kā伊辭掉，才共阮講黃太太人足倔強，欲捒伊出去踅se̍h（逛），卻嫌共伊換鞋換衫費氣，講坐佇輪椅頂啥人會注意你穿拖仔？
「我毋是愛揣麻煩的人，既然是來照顧我的，顛倒欲叫我聽伊的，敢有合情理？」
這擺跋倒，傷的是尾胴骨bué-tâng-kut（薦骨），起頭倩一个臨時看護，才四十外歲，喙尾好，呵咾母親的皮膚甚至比查仔囝閣較好，白，沒啥物皺痕jiâu-hûn，也無老人斑；規頭殼頭毛銀白色，誠好看。可惜伊做一工就袂當閣來，伊的翁（丈夫）發病矣；就是因為翁婿破病，才干焦kan-na（只）會當做臨時工。
母親對彼个太太真滿意，因為向望ǹg-bāng伊會當閣來，後來對佇欲來的外勞便有一點仔排斥。好佳哉，來的是性地真好的Cidy。
Cidy，母親叫袂慣勢，叫伊阿妹。伊佮孫仔叫仝款：阿媽。
做一站（陣）後，我問母親阿妹好無？「好啦，毋過無來做一日的彼个好，話語閣袂通。」
「你教伊啊。」
Cidy佇新加坡做過，會曉一點仔華語佮英語；毋過這是母親袂曉的。佮阿妹講台語袂通，伊換講日語單字，叫是按呢伊著聽有。母親的日語無偌好，干焦會曉講單字，這馬（現在）拄好用來教阿妹。
食飯、藥仔、睏、洗身軀、去便所、多謝。遮的tsia--ê是上早教會曉的。有時母親看阿妹咧leh提物件，問：「na--ni（什麼）？」阿妹回答：「kusuli 。」藥的意思。食藥仔的時，阿妹會講笑：「o-i-sii！」意思是「好食」。母親也滾笑，佮多謝的「arigato gozaimasu」，講做「arigato，五十銀寄你囥khǹg（放）」，阿妹也規句學。
母親毋是時常心情遮爾好，阮勸伊愛不三時起來坐坐、行兩步，跤才袂無力去；毋過每一擺欲起來，雖然序細sī-sè（晚輩）抑是阿妹閣扶閣抱，猶是痛甲袂講得，伊就氣起來，嫌阿妹「粗腳重蹄」，阿妹嘛是笑笑。
母親一世人愛講話，行動不便了後，倒咧，坐咧，愈愛講；有人佮伊開講，精神就來。伊記持（性）好，講話閣有條理，聽伊講話趣味趣味，我尤其愛聽伊講家己親情之間的恩怨情仇，伊和阮爸爸做伙拍拚的人生歷程。
閣有，講伊自細漢著愛看歌仔戲，有一年，楊麗花的戲班難得來員林演，戲票貴參參kuì-som-som，伊嘛殘殘共買落去。好佳哉員林有一个在地的戲班，gâu做，齣頭閣濟，四界予人倩去搬謝神戲，伊就不時會當看免錢的戲。
看甲熟似矣，佮戲伴暗時追去田中、社頭看，猶閣坐戲班的車轉來員林。
伊家己講著嘛愛笑，「阮佇車內和皇帝坐做伙，嘛有太監、皇太后咧。」
母親講的古，是我佮小弟最初的文學養分；毋閣伊老矣以後，生理時鐘改變，像伊講的 ，「暗頭仔就愛睏，半暝精神（醒來）就睏袂去。」
我轉去員林看伊，佮伊仝眠床睏，半暝伊醒起來，就開始講話，我著愛假睏，莫tshap（睬）伊，抑是聲明袂使講話，才會當繼續睏。
這馬有Cidy，無管伊聽有聽無，是毋是聽甲睏去，只要無出聲抗議，母親攏會當uì盤谷開天講起，想到佗tah（哪裡）講到佗。
我問Cidy，阿媽對你講啥？
「阿媽講伊兩个囝kiánn（兒子）攏真緣投（好看）；阿媽的老母以前選囝婿，嘛選緣投的。講伊兩个囝佮五个查仔囝各生幾个，孫仔輩攏乖乖，冊嘛讀袂bái。」Cidy笑起來，「有的我就聽無矣。」
問母親阿妹共你講啥？「講伊兄弟佮厝內的代誌。有一擺阿妹流目屎，講伊老母欲去嫁人，叫我毋通講。」兩人的話語會當遮爾清楚？無簡單。我共母親講，「人叫你毋通講，你閣講。」
阿妹買一个小小的隨身聽，欲睏前家己消遣。母親也欲聽，阿妹就共一邊耳機窒that（塞）入伊耳孔內。當初為著好好仔利用有限的空間，小弟畫圖樣、量寸尺，揣人做會使排做L型的兩張眠床；睏的時陣，兩人的頭倚 uá近近，講話抑是半暝有代誌欲叫阿妹攏真好勢hó-sè（方便），連隨身聽也會當分享。毋過母親聽無，無趣味，就講，「你彼爿 hit pîng（那邊）一定較好聽。」
阿妹干焦讀過小學，但是人巧，印尼文字寫甲真媠，做事閣有條理；幾點食營養品，幾點食藥仔，幾點食點心，記佇一張紙，貼佇紅木衫橱腹肚邊，照表操作。伊猶會加減做厝內的工課。
將心比心，阮嘛無共伊當做外人。回教徒無食豬肉，阿嫂佇厝內閣嚴禁牛肉，阮查仔孫tsa̋u-sun（姪女）有時就請伊去外面食牛肉麵，也捌佇公園共伊翕hip（拍）幾張媠媠的相，予伊寄轉去印尼。對面來一个伊的同胞，阮鼓勵伊捒sak阿媽出去散步時，順紲去揣伊開講，分享家己的經驗－－毋過 ，到尾伊袂愛去揣彼个同鄉，嫌伊兩光lióng-kong（無巧，無認真）。
不幸，才做一年外，母親往生矣；守靈時，伊佮阮做伙摺蓮花，含kânn著目屎（淚），講伊無照顧好阿媽，予阮姊妹誠毋甘，共伊講阮媽媽因為有你，這年過了加誠快活矣。
伊轉去印尼時，我予伊一寡美金，算是紅包。離開前兩日，我uì台北拍電話予仲介公司，知影彼个時陣猶有別人鬥陣轉去印尼，有專人會tshuā（帶）in做伙去坐車、坐飛機，才放心。毋是伊家己一个人，就較免驚伊予人欺負，抑是錢予人騙去矣。
後來查仔孫佮伊聯絡，知影伊用佇台灣趁的錢去買一塊地，閣兩隻牛。小錢佇遐有遮爾大路用，阮攏替伊歡喜。
經過十幾年矣，到今，懷念母親時，阮嘛一定會講著Cidy。
。原載2016. 5《文訊》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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