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課上的是《張遷碑》,隷書第二期,第一期的我沒有報上名。
雖然是「跳班」,沒從基礎學起;不過,隷書是由小篆發展而來,「主要是將圓轉的筆畫轉為方折,起筆藏鋒,圓潤如蠶;收筆按頓,再慢慢提筆挑起,如雁尾。」
學過小篆,只要把握「蠶頭雁尾」,應該不難入門吧?
更好的是,手邊有一本《漢蕩陰令張遷碑》,東里潤色未損本。
高中國文老師1998年移民美國前,我回員林幫他整理舊居,「接收」了數本字帖,這本是唯一我上書法課用得上的。那年他八十八歲,三年後走了。
讀帖如讀故人,一筆一畫臨摹老師寫過的字,更多一分感情。
學了幾個星期後,開始喜歡它。小篆如畫,新手如我,每個字都得依循古人的「圖型」寫;隷書卻較自由,和平日寫的字差不多,碑中沒有的字「隨興」揮灑也不會太離譜。起筆用「方筆」剛勁有力,有豪邁之風;收筆雖說雁尾,像鴨尾、斧頭、煙斗或勾翹起的腳,也未嘗不可--這是我的「胡想」,內行人可能會哂笑吧。最特別的是別種字體筆畫講究穩,隷書卻有所謂的「一波三折」,能「抖」出波勢,更有味道。還有,隸書字形較扁,筆畫往橫向發展。有人說「橫畫細,豎畫粗」,老師則說古人寫字很活潑,照所謂的「原則」寫,反而不美。
碑文頌揚的是張遷和他祖先的豐功偉業,寫得再好也不像適合掛在家裡;另一方面很快要辦成果展,老師鼓勵我們寫自己喜歡的文句。
我於是挑著碑中可以獨立成章的字來臨摹。不閉四門,路無拾遺,以及善用籌策,於帷幕之內,決勝負千里之外。
然後老師開始示範古詩詞、金句。寫朱熹觀書有感:半畝方塘一鑑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寫唐朝布袋和尚的「插秧偈」: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六根清淨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
這個星期寫的是程顥的春日偶成:雲淡風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時人不識余心樂,將謂偷閑學少年。
老師的字有變化,有些字帶有小篆風,並不拘泥於張遷碑的筆法。我喜歡「雲淡風輕」四個字,便自己寫了一張字少、敗筆機率相對較低的船過水無痕,雲淡風也輕,心中想的是,痛苦、挫折讓它過去,不留痕跡,一切就雲淡風輕了。
誰知老師看到我的作業,停頓了一會兒,說「船過水無痕」不大適合寫。坐旁邊的班長說,「它很負面,罵人無情。」接著又說,「下一句更難聽!」
我吃了一驚,這句話偶爾會在我的文章裡出現。我喜歡那種悠遠的、有禪意的畫面;說到自己不專心、記性不好,聽過的課、讀過的書很快忘記,我就自嘲船過水無痕(或風過水無痕)。也許會用它來批評人家沒有實現諾言,說話不算話吧。最負面的也不過如此。
寫文章一向用「普通話」,對於詩詞、諺語,年輕時縱然背過,如今經過歲月的折舊,耗損的、老化的都資源回收了。而班長手邊總有不同的集字帖、詩詞或格言金句書本,提供老師示範時參考;老師寫好,他還能一句一句解釋給同學們聽。所以看班長說得那麼肯定而權威,我只能說,也許它最初的意思很不好,但語言會演變,進化,衍伸,當然可以有新的意思和用法。
有一次班長請老師示範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黑髮不知勤學早,白首方悔讀書遲。老師寫好,他告訴我們那是顏真卿的「勸學」。
老師的每個字都漂亮,可是我在心裡嘀咕,又不是要進京趕考,萬一不小心寫得很滿意,我也絕不會去裱起來掛在家裡!別說現在的我比年輕時更不愛勵志文字;就算老來覺悟,三更燈火就看書,也會一整天眼澀頭痛。我只好不管平仄,把「正是男兒讀書時」改成「正是習字畫圖時」;把「白首方悔讀書遲」改成「白首方悟讀書好」。這樣才比較合乎我的生活和心境。我的朋友言言更猛,想著「遊於藝」,便把它改頭換面,「春有百花秋有月,皆是嬉遊好時節」。
反正練字學隷書基本功,內容不必太嚴謹;把自己的書法作業貼在衣櫥門上,走過時看幾眼,自得其樂就好。
料不到我這回的自得其樂,船才駛出就撞到淺灘!
我不便否定班長的權威,也不敢請教他船過水無痕「更難聽」的下一句是什麼,怕他說出什麼驚悚的話來。
不過,他是比較嚴肅的人,老師提到他有一個學員平均年齡80歲的書法班,那些人是韓戰後來台的反共義士,集中住在一個村子裡。多數人聽力不佳,行動不很利落,上課時間走來走去,一再問是不是可以回去了;有的人胡裡胡塗,落款依樣畫葫蘆,寫老師的名字;慢慢的,他們能夠寫完整件作品了,落款不再弄錯,情緒也變得較穩定,同學之間有了和諧的互動,偶爾還會和老師開開玩笑。有些人本來就寫過書法,也有文字基礎;參加了這個班,日子過得更開心,更有寄託。
聽老師分享他的教學經驗,我很感動。這是書寫的魅力啊。
我好奇的是,年老糊塗的學員,上課能自己來去嗎?老師說他們是榮民身分,政府一直妥善照顧著,每人有一名替代役「隨從」。有位同學說,「當年停戰協定有點複雜,政府不能不懷疑到台灣來的戰俘中有匪諜;所以集中住一起,方便監視、管理。」然後開玩笑說,就好像集中營啦。班長激動地大聲說,「什麼集中營,不知道當年的時空背景,就不要亂說話!你知道嗎?當年…..」兩個年過60的男人居然就摃上了,還得老師打圓場才不甘不願地收兵。
如此嚴肅的人把「船過水無痕」說得那麼可怕,甚至說「下一句更難聽」,應是他對文字的道德標準比較嚴苛吧?
回家後,我第一件事是上網找「船過水無痕」。
我的想法得到了印證:這個台灣諺語可以是負面,也可以是正面,端看你在什麼情況下使用它。
負面可以用來批評人無情,不守承諾,忘恩負義;正面則是不必計較,一笑抿恩仇,是佛學中的不執著。《涅槃經》中說如鳥飛空,跡不可尋。《華業經》中說了知諸法性寂滅,如鳥飛空無有跡。
聖嚴法師在他的《108自在語》第49則,如此明白開示:
船過水無痕、鳥飛不留影;成敗得失都不會引起心情的波動,那就是自在解脫的大智慧。
而我眼中的它,不好也不壞,只是習慣用來形容不專心,記性不好,忘得快而已。
忘得如此悠遠、有禪意,就不必太苛責自己的「忘」啦。
現在我知道了它還有意思相同的下一句,鳥飛不留影;日後可以忘得更高調、更邈遠了。
人間福報副刋2013/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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