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王孟婷
大約有二十年了,先是兩個三個偶爾相約吃飯,後來互有交集的朋友聯結成固定的「五人小組」,隔一陣子就聚一次。都是文藝人,每次吃飯喝咖啡,聊創作、閱讀以及文壇的見聞、八卦,幾個小時都講不完。 藉著電子郵件,五人小組還可以在雲端中分享、稱讚或討論彼此的新作。 過一段日子後,便「篩選」出廖玉蕙與我的回應最快、最熱烈。 我已退休,最閒。玉蕙跟其他三位一樣,尚在職場;但她天賦異稟,睡得少,卻永遠生猛有活力,寫作閱讀都「眼明手快」。 結果我們兩人變成了確確實實的「文友」,新作完成,就傳給對方分享,幫著「抓漏」。長久下來,如果不先給對方過目,竟不放心寄出去。 玉蕙的文章,理性的入情入理,感性的纏綿悱惻,要給她提意見,找瑕疵,非常困難。但為了證明我有仔細閱讀她的新作,每次只好雞蛋裡挑骨頭。「做」與「作」細微的差別;「從……起」之間的句子稍長,教我讀到文末忘了前面說什麼;破折號我習慣多打一格,才不會太局促。還有,互相切磋台語文的寫法,「啥米」(什麼)正確的用法是「啥物」,「好家在」應是「好佳哉」,「按怎」(怎樣),日前我看到歌仔戲字幕寫的是「焉怎」,好像更貼切等等…… 「還好」她用注音輸入法,難免有同音錯字,給我逮到,竟然很歡喜,覺得不負使命了。 她常玩笑說討厭逆耳忠言,最愛聽讚美的話;讀她的作品,或莞爾或爆笑,或眼眶含淚,心有戚戚,或感同身受,義憤填膺,最容易做的恰好就是讚美。 但有一次我沒有表達羡慕、佩服,直言作品有點亂;她說那就放著。一個星期後,我想到它,找出來重讀,咦,很生動有趣啊,當初也許是我自己的心緒亂吧?聽到我為它平反,她欣然說那就整理整理寄出去囉。 我也曾因為她的回應而決定冷凍文章──雖然她說得輕淡,聰明如我自然聽得懂。 玉蕙在大學教授語文與創作,對文句、段落和文章結構的講求比較嚴謹,而我的創作筆法比較口語、簡略,有時意識流,又偶用倒裝句,她要在我的作品裡 「抓漏」容易多了。幾次被她點出後,還發現我偶有語焉不詳的毛病,對閱讀造成困擾。 我曾在一篇文章裡說退休後幾度和朋友去看二輪電影,「電影票一張才一百,可以連看三場──看兩場就雙腿發麻,值回票價了。」 她給我的回應是,「誰看得懂這段文字背後的心理,你說看到雙腿發麻,值回票價了;那看到雙腿殘障是不是更值回票價!」 我笑到不行,承認我的思考過於跳躍,又「自給自足」,以為人家該理解有了年紀的人在電影院裡無法連坐三場的「劣勢」;後來就把「雙腿發麻」刪除了。 過了不久,電話聊天,談到我們的「青春偶像」薇薇姊,我說我大姊與她一樣年紀,雖沒她美,看來也不老。玉蕙說有照片有真相,於是我寄去一張大姊、我和兩個妹妹的電子檔合照。我的說明簡明扼要,「是在小妹娶媳婚宴上拍的,短頭髮的就是我那數月前才做過腦部手術的小妹。」 誰知第二天早上打開電腦,就讀到她很多驚歎號的信:氣死了!害我睡不著!每個不都是短頭髮?除了你以外,我都不認識。哪位是你八十歲的姊姊?哪裡有人這樣介紹的! 告訴她頭髮貼著頭皮的,才是真正的「短頭髮」;做腦部手術得剃掉頭髮,應該想得到啊。還有,大姊長小妹十四歲,不可能分辨不出來吧? 我消遣她,「一直認為你冰雪聰明哩。或者是我太年輕了,三個人都可能是我的姊姊。」 她抗議,我信裡並沒有提另有一個妹妹,還以為其中一個是來喝喜酒的客人。 寫到這兒,我調出照片來看,才倏然一驚!婚宴上四個人穿得光鮮,看起來真的年紀不相上下。屬猴的大姊臉上常帶著猴子的調皮、促狹,怎麼看也不像長小妹整整十四歲。她的同學曾要她去百果山玩,「讓我的家人看看有人八十歲了也閣遮爾少年!」大姊笑說真好像讓人來百果山看猴子了! 而我竟然揶揄玉蕙的智慧!難怪她那麼不服氣。我應該說那個長得最嬌小的是大姊,這才叫「簡明扼要」。最好再說手拿紅包的是當日扮演媒人角色的四妹。 我自己明白我們的長幼排序,可是從我簡略的說明,她哪裡能明白我的「明白」呢? 我急忙跟她「自首」,並自我檢討,「與先生溝通不良時,他說我的話沒頭沒尾,又忽然轉換話題──照今日的說法是跳tone,好像不盡然冤枉。這回你真給了我很大的棒喝啊。」 她回信說,我的貢獻可大了吧!周先生真要好好感謝我囉! 可你這個所謂的棒喝,我還真是揮得不明不白;以為揮棒落空,誰知忽然就變成全壘打!真是喜從天降啊! 有必要歡喜成這樣嗎?是不是因為起初我冥頑不靈,後來兩人間文字的討論意外進展成人際對應的思考,可以改善我的日常生活? 還有,我還她公道,保住了她的「冰雪聰明」。 我的創作還有個毛病。 作品剛完成時,心情亢奮,自我感覺良好,對自己的缺點有視盲;即使看出有多餘的橋段,也捨不得刪除。有一次想著既然有名作家幫著推敲,便故意留著「考考」她。不出所料,她說那兩段是很精采,但與主題有些不搭;不如留著以後有適當的題材再用,「我自己也常這樣做。」看,說得多委婉! 年輕時,曾為我的作品做最後把關的人有兩位,一是新副主編童常先生,一是文星書店出版人蕭孟能先生。前者,從我投稿,到後來做他的助編,一直是我的寫作導師。後者,因為賞識我這個初出道「文青」的作品,決定要為我出書,把我十多萬字的剪報讀完後,約我在衡陽路的「西瓜大王」見面,逐篇討論其中的缺失;哪一段要刪,哪一篇再改寫,哪一篇要狠心抽出。 我從兩位前輩獲益良多,一直心存感謝。 如今是「老文青」了,還有人細讀、琢磨我的作品,不只是幸運,還堪稱異數哩。 年輕時,前輩的指導我一概敬謹接受;現在,同輩朋友的指正不一定要全盤笑納;而最大的不同是兩人之間相濡以沫的溫暖和歡喜。 其實,不必抓漏,僅僅有知音認真讀你的文章,就是很大的快樂和鼓勵。 玉蕙的創作力驚人,我讀她作品的機會比較多;有一回傳文章給我,說,「昨日聊天後放下電話,就寫了這篇。」我逗趣兼怨歎,「我每日不知放下多少次電話,怎麼就沒能因此寫出一篇!」 自從有了臉書後,朋友多了「觀看」對方生活的管道;但「五人小組」也只有她幾乎天天po文,而且篇篇精妙。有一次恰好碰到她與一個臉友的「攻防戰」現場,在你來我往中,對方的回應夾纏不清,出手緩慢;她卻邏輯清晰,才思敏捷,每次出招,說出來的道理洋洋灑灑好幾行。如此飛快的思考和打字速度,著實教我開了眼界,邊讀邊追著按了好幾個「讚」。 認識她這麼多年,欣賞她的聰明、熱情、風趣,更佩服她忙教學工作以及不斷的書寫、演講、評審外,居然還能把家與家人「打理」得甜蜜幸福。如此能耐雖不能至,心嚮往之。最近她退休了,自封為「專業家庭主婦」,菜做得嚇嚇叫。聰明人做什麼都行啊。 有一句箴言說:評斷一個人,看他交往的是什麼樣的朋友。 我非常喜歡這箴言;因為有友若此,人家對我的評斷諒也不會差。● 2013.12.18自由時報副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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