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圖:蘇意傑
不知有多壯觀
一位從高中時就是死黨的好友指著大宅的樹籬說,「你們家的九重葛長得這麼茂盛,可是這麼多年為什麼從不曾看到開花?這麼大一片,開起花來不知有多壯觀啊!」
他望向斜前方那幢公寓三樓的陽台,僅僅一株種在花盆裡的九重葛,艷紅的花竟開得很熾烈,甚至跨出欄杆,占領了一片領空。而自家的九重葛,園丁定時修枝剪葉,密密實實,非常有型;平整、密實到教路人無法往裡邊窺探,好像這才是她們的職責。
還來不及冒出花苞,她們就被園丁理平頭了;久而久之,大概也忘了自己會開花吧?老實說,要不是老朋友提起,他都忘了自家種的是九重葛。
過幾日,在音樂家的酒會中,妹妹說,「當年你如果膽敢違逆父親的意志,以你的才情,今日一定也是站在台上接受鼓掌的人。」「小姐,都幾歲了,還這麼不切實際!能成為頂尖音樂家的有幾人!」
從小他便被「型塑」成家族企業的接班人,結果也符合了父親的期望。如今,心底深處不能說沒有缺憾;但是,做一個音樂贊助者,也算盡了自己的職責吧。
神秘的微笑
都過半百了,哪有可能一見鍾情!可第一次見到她時,他卻有一種怦然心動的感覺,好像回到少男情懷。
她應該也有四十好幾,不算多美麗,但氣質高雅;最吸引他的是她的眼神和微笑。那眼神分明是對他有好感;微笑,有一種說不出的神秘、頑皮,甚至詭異,好像其中有故事。
他的眼睛忍不住跟著她的身影轉,她偶爾就回報一個微笑。
後來又有一次在學術場合相遇,他不好意思像年輕人那樣找個理由去「搭訕」;年紀和婚姻都有牽制的力量,她應該也是有婚姻的人。
又過一陣子,終於有機會在兩人都熟識的朋友家裡巧遇。
趁著與其他人有一段距離,他鼓起勇氣說,「我為什麼覺得以前就認識你?」
這話說得多麼幼稚可笑,又不是演偶像劇;來不及懊惱,她卻盈盈一笑,「我是認識你很久了,報上常有你的訊息啊。」
她那神秘又詭異的笑更明顯了,「不過,在你出名前,就知道你這個人了。」
她終於透露,很多年前,她父親的好朋友曾要給她介紹男朋友,是他的一名高足,人聰明,個性也好,是極佳的女婿人選。但是聽到那男孩比自己的女兒小一歲,她母親的反應是,「不好,太年輕了,女人又比男人老得快。再說一個屬龍一個屬蛇,聽起來就想到龍蛇雜處。」她則對所學與自己同樣領域的人沒興趣。
知道了這樣的故事,她的笑不再神秘、詭異,他恢復了一個中年學者的風趣,笑說,「你看起來比我年輕,可見當年你的父母過慮啦。」
她回答,「不瞞你,我的丈夫整整小我五歲。到了國外交朋友,哪去注意年齡!」
素人畫
女兒說她的一生太勞苦,堅持要已進入老年的她過一點和以前不同的生活。
看過她拿月曆紙跟著報紙影劇版描畫人頭,便給她報名上畫圖課。
「我連自己的名都不會寫,學什麼畫圖!」她不想去。
但女兒說錢已繳了;何況畫圖不必會寫字,不會寫字的人畫出來的圖有時還更好。
錢不能白花,她只好每周一次按時去上課。跟的是粉彩班,老師說不一定要先學素描,粉彩有顏色,畫起來更開心。
她是畫得很開心,一筆一筆塗得很認真。她喜歡畫各式青菜,紅、黃、綠、紫,顏色鮮麗;也愛畫圍著菜攤買菜的婦人。但是學了兩個多月,只見老師幫別人改畫,卻幾乎不改她的。老師稱讚她的作品純樸天真,是素人畫;特地帶好大一本素人畫冊來給她看,教她照自己的意思畫,才有個人的風格和趣味。
她聽不懂,同學跟她說,就是沒受過學校教育,她才能畫得這麼自由,「我足欣羡哩。」
沒受過教育竟是優點?那可是她心裡的一個大疙瘩。女兒嫁的是有錢的「高尚人家」,聽說當初親家母知道女方的家庭背景時,口氣有一點輕視,「這款時代,哪會有人不識字!」
不識字,嘛是生養了兩個讀大學的孩子!
繪畫課結束,她有兩幅作品參加學員成果展。那日,看到不少同學展 4 開的作品,教她非常懊惱,說老師怎麼都沒要她畫這麼大的!同學說她 8 開的畫加了金色框之後很好看,不輸 4 開的啊。她咕噥著大的才有氣勢。
「你的畫尚有氣勢了,人家送來這麼氣派的花!」排在畫前的盆花有她孫兒女的,也有親家母的!
來看畫的親友、鄰居,都說烏矸仔裝豆油,看不出,「一世人在市場賣菜,做粗重,老來居然拿筆變成畫圖家,不簡單喔。」她笑得嘴巴合不攏,特為指點親家母送的那盆蘭花,「伊足誠意,這尼大一盆,要三四千塊咧。」
親家母讀很多冊,說不定也欣羡我這個青瞑牛會畫圖!
女兒看她高興,也很歡喜。她倒是不曾告訴婆婆自己的母親學畫、展畫這回事。
面對它,放下它
鄉下的房子賣掉五年了,母親仍常夢到它,醒來就覺得惆悵。「很想念它,不知院子裡那些樹怎樣了?」
她幾度說去看看它,母親卻不積極,又愛又怕受傷害,「有些近鄉情怯的心理吧。」
這日她有事開車南下,建議母親一起去,可以彎過去看它。雖說天氣不是很好,母親猶豫一下,答應了。
果然不是懷舊的好日子,上了那山坡地,霧氣漸濃。
舊居後院的桑樹不見了,前院少了兩棵楓香;以前她們坐在客廳裡看書、聊天,都可以看到樹影婆娑,還有白頭翁盤踞唱歌。
「真可惜,」母親淡淡地說,「每個人有不同的想法。」
一整面牆的爬牆虎早聽說新屋主剷除了。
細雨霏霏,家家庭院不見人影。她們去按後面人家的門鈴,那曾很熱絡的鄰人走了出來,表情卻是漠然的。
講兩句客套話後,繞到另一條巷子,去找當年常一起散步的女子,可惜不在家。應該事先聯絡的。
一趟懷舊草草結束,離開後兩人都沒說什麼。
她相信母親是沮喪的,也許有「相見不如不見」的心情。過一陣子,母親自己提起,「想到那房子,不再惆悵了,而且,很奇怪,不再做夢了。」
「不想也罷,曾那麼親切的鄰人都會變臉。」
母親告訴她,搬走後,那鄰人曾求借買賣契約,以便跟銀行爭取一個比較好的房貸。代書朋友建議她不要,因為可能影響她們當年的稅。「她因此心生嫌隙吧?」
倒是等搬家公司來那個早上,貼心的鄰人送來兩碗仙草冰,母親一直甜在心裡。
那麼,是因為那日的重逢對它失望了?「不是,我還是喜歡那環境,而且還有感情,當時看著它,心跳加速呢。只是見過之後,好像忽然放下罣礙了。」
她回想自己曾極力迴避背叛的情人,連共同朋友的婚宴都缺席;兩年後見到了他,卻豁然有「船過水無痕」的輕鬆。不是他變差了,是自己面對,放下了。
2010/11/15自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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