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的客家庄桐花行包括一個節目,在陶風鈴上畫桐花。
自由創作,每個人畫得彩色繽紛,非常好看;坐在陶藝坊微風習習的園子裡,大家歡喜地展示自己的成果,搖動風鈴,讓它發出清脆的聲音。
風鈴聲,多麼好聽哪。
這時,姚宜瑛大姊臉色沉重地說,出來玩本來不想提,但既然老朋友在一起,還是說吧。「昨天張先生告訴我,王令嫻走了。」
走了?走了!將近四個月,我們互相探問消息,也和她的家人保持聯絡;最後還是只能接受這樣的結果。
如果她沒病倒,這日的桐花遊,一定可以聽到她開朗的笑聲。
她素樸直爽,心地善良,不吝稱讚別人。有時領受不起她大嗓門的誇獎,她就像個大嬸般,以高亢的聲音說,「唷,害臊啦。」
很多年前,我們都是「文藝青年」,讀到共鳴的文章,就寫信請副刊編者轉交,成為通信的筆友。和她連上線,好像是我開的頭。
後來終於見面,不記得是我去南港台肥的宿舍找她,還是一起參加了文藝的活動。她曾在一篇「新副與我」的文章裡提到有幾個周末搭台肥交通車由南港到中山堂,便到附近的新生報社找我。「她的辦公室在三樓,樓梯寬廣,喀喀的腳步聲,成為以後回憶的甜滋味。」
我不記得這一段,比較記得的是後來她、姚宜瑛、康芸薇和我成為四人小組,有時在姚大姊有大庭園的家聚會──搬到瑞安街公寓後仍一起去吃姚大姊燒的好菜;更記得經常約她寫稿──跟好朋友開口容易多了。
有一回文章登出來,打電話問她收到報紙了沒?她說收到了,「題目改得好極了,我這死腦筋,就是想不出來。」
給她這麼「慧眼」,不免得意;我揶揄她,「好笑的是,你居然一再問災民:『你有什麼困難,放膽的說。』那口氣,好像你有能力為他們解決問題。哈,你算老幾!」
「老大!喔,不是,我是希望在位的老大可以讀到我的文章,為他們解決問題啊。」
令嫻的作品,即使是散文,總也帶著小說的戲劇性,實中帶虛。不知她是以夸飾來隱藏自我?還是早期以小說開始創作、習慣如此舖陳枝節?
1998年秋,很難得的,四個人都參加了「女記者與女作家協會」兩個星期的希臘和土耳其之旅。
剛抵雅典愛琴海邊度假區小木屋旅館那個下午,因為時差,多數人都先睡一覺;矇矓中卻聽到有人呼喚我。循聲找去,原來是鄰屋的令嫻。她勤快,鎖了門,洗了澡;誰知浴室的門卡住,出不來,站在馬桶上、艱苦地透過一個田字型小窗呼救。我打電話到服務台找救兵,然後在窗下和她對話,說必要時可以從那窗口給她送「牢飯」,或書報。她哇啦哇啦叫,「拜託,說好聽點,到希臘吃牢飯!」
過很久鎖匠沒來,我請芸薇過來陪她,去櫃檯當面催促。
我回來時她在浴室裡熱得發昏,卻只能聽芸薇娓娓談希臘哲人蘇格拉底。
這個經典畫面成為她消遣自己的題材,加油添醋寫在「難忘希臘遊」一文中。還寫到最後一站在伊斯坦堡機場大廳,「遠遠看到一疊正方形好像茶杯墊的閃亮精品,走過去伸手拿起它,一看,像觸電似的一震,怎麼把男女間的事,赤裸裸地做成精緻的茶杯墊出售?還有三人行的!…….」自己震驚之不足,急忙叫了兩個人過來看,別人說她少見多怪,更教她驚叫駭笑不已。
文章是以第三人稱寫的,一貫的逗趣,加上一點「豪放」。我笑她不顧形象,她說,「噯呀,寫得開心,管什麼形象不形象!」
最近幾年,四人小組加上隱地,有誰出新書,就請大家吃飯、贈書。隱地熟悉台北的餐廳,我們因此多見識了幾家的菜。
每次聚會,令嫻都很投入。嘗美食,聽美食,聽文藝人的奇聞妙事,聽出版界的景氣,總不時驚嘆著。不知真如她自嘲的「土包子」,還是因為保有赤子之心,和她聊天,都能得到熱切的反應。她是「真人」,在國語日報教孩子作文,或寫兒童書,都適得其所、怡然自得。
除姚大姊外,我們幾個人的孩子差不多年紀,總會談到晚輩的事業和婚姻,有一次令嫻給每人一包巧克力,大女兒在德國結婚了。我們都很高興,說照片裡那個年輕人看著就是誠懇厚實的模樣,「我們對這個德國女婿很滿意!」
這幾年我們常「互相滿意」的,是偶爾在報上讀到了彼此的文章;有時她「錯過」了誰的文章,也會要求寄給她看。「沒那麼重要,不必看啦。」聽我這麼說,她仍堅持,「要看,要看。」
去年九月讀了她在<文訊>發表的小說「洗衣板」,有她軍校歲月的影子,還說到參加合唱團,每年的七月七日抗戰紀念日,在新公園演出。我打電話跟她報告讀後感,「你以自己做素材,可又把自己編得很耍寶喔。」
她說,「小說,亂掰嘛;最重要的是最末一段,談身後事,給兒女看的。」
她昏迷不醒後才聽說她曾慎重把那本雜誌給了兒女。小說最末一段女主角寫著:
假若有一天,媽媽突然停止呼吸,你們千萬不要緊張,不要急救,那是耶穌派天使來接我回天家,你們不要悲傷落淚,要歡喜。還記得媽媽唱的聖歌嗎?「我一生最美麗的幸福,就是認識主耶穌基督。」……
還列舉要孩子們做到的事:
一、火化是我最喜歡的,在烈火中化為灰燼,很環保,若用骨灰種棵樹,那更美。
二、不瞻仰遺容:我活著不曾美麗,死相會更難看,別嚇壞了我的朋友。
三、不收奠儀:我的朋友,都是苦哈哈的一群,請他們微笑向我行禮就好。趁我現在還活著,深深的向他們鞠躬答謝。
這算是預感嗎?可是這幾年老一輩的文友日漸凋零,大家唏噓一番後自然會談到死生大事,有人甚且早早立了遺囑。大家的共識是,不要無謂的急救;要「節能減碳」,希望對地球的損耗、對親人朋友精神的折磨能降到最微小的程度。
只是她的最後一程很接近「洗衣板」的寫作時間而已。
不過,是預感也很好,那表示她做好了心理準備;在倒下前一刻,在教會的舞台上演完了她親自編寫的劇。寫劇本,演戲──聽說是不拘男女角色,這倒是我們不清楚的一面。原來不管在什麼場域,扮演什麼角色,她都全力投入,全心享受。
她應該會安然地說「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了」,只是我們不能再聽到她大咧咧、坦蕩蕩的聲音,多麼悵然!
這一刻,風鈴教我想到她響亮的笑聲。
2010.6 文訊雜誌(29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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