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0/16
當黑夜開始來臨時,就是解脫。室外的勞動停止了。剩下的是我們的奢侈,能夠在夜裡把這些寫出來的奢侈。摘自莒哈絲《寫作》
很喜歡莒哈絲的說法:奢侈。我一直讀著這段話,反而寫不出什麼,好像是我的秘密突然被揭發。
天黑了,我以輕快的腳步像是奔向情婦的住所,在一個隱密的通道底端,面對一片石牆唸出一句咒語,石牆緩緩打開裏面金光閃閃……一切都是我的私藏,不在於它的貴重,只在於它的獨一無二……
每天都享有一份這樣的奢侈
2010/10/17
當我們年華老去,閱讀的興頭將逐漸被重讀的樂趣所取代。摘自傑寇斯基《托爾金的袍子》
以前,從圖書館借回來的書幾乎每一本都可以讀完。這兩年來能讀完的比率漸漸降低,最近幾乎很難挑到書,勉強挑了幾本讀完的比率也不到一半。書店新出版的書更不願意冒險買,看上眼的也只是「借來看一看就可以」的喜歡程度而已。能夠解決我的書荒,只剩下舊書店裡意外找到的寶藏,我知道最後要回去重讀書架上的藏書,可是我一直抗拒這一道最後的防線……也許,是不想承認自己已經年華老去。
2010/10/18
赫拉巴爾的死因是個迷。我打開紗窗探出窗外時,想起這件事情。一道突如其來的強風幾乎把我吹落窗外,這句話當然是誇大其詞,為的是讓我把這件小事講得精采一點。
聽說赫拉巴爾在住院的期間,從病房的窗戶摔落地面死亡,大家都不相信他會自殺,所以猜測可能是打開窗想摘樹梢上的花不慎摔落(他是個老頑童)。而我呢?拿著USB無線網卡加了一段延長線,探出上半身手臂伸長,把網卡掛在一株香水檸檬的枝頭上,這樣我的Wifly無線接收才會順暢。有了Wifly我就可以擺脫討厭的ADSL,使用ADSL我有一種制於人的感覺,也討厭那台ADSL主機還有那一堆電纜線。
人老了,不想跟一些五花八門的東西博鬥,我的電腦不喜歡安裝任何應用軟體,甚至連Office都沒有…把仰賴的事物盡量地簡化,這是一種自由…
今天的日記,一開始只是想把刮大風這件事記錄下來,我習慣於天氣有突然變化時,儘量能在日記提到。於是就成了一則日記的線頭,最後會寫出什麼就看線頭怎麼鑽。
2010/10/19
下了一整天的雨,沒有跨出大門一步。
鑾在客房睡午覺,我在窗台邊讀柯林斯《白衣女郎》。老派的英國小說蠻適合這種陰鬱的天氣,雖然我這麼說,並沒有讓我溶入這種情緒,也就是說我並沒有入戲。我一邊讀著腦子裏出現這種想法,也許三、四年前我早就入戲了,現在我只是在閱讀一本英國小說而已。再這樣讀下去我會打盹,我開始輕聲朗讀,像是細嚼慢嚥,嚐著一字一句的味道,接著就要找到節奏,然後就會入戲……可是譯著的一些用詞老是讓我舌頭打結,譬如說:魏茜太太把她一隻圓里嚕嘟的手……這「圓里嚕嘟」四個字破壞了我的朗讀情緒。
2010/10/20
把頭側靠在咖啡店二樓的玻璃窗上,打開這一本厚厚的《白衣女郎》。已經準備好,裏裏外都準備好了。
玻璃上鋪著一層薄薄的霧,被細細的雨絲胡亂潑撒,雨珠在上面撞開暴裂,四散的雨痕在霧氣凝結的玻璃上,滾著滾著聚成大水滴後直直落下……書中的白衣女郎像鬼魅一樣出現在黑夜的街道,問你倫敦往那邊走,你才發現她是可憐的女人,你陪她走了一段,送她上了馬車……你碰上兩名追她的人,說她是從瘋人院逃出來的……她是瘋子?還是可憐的女人?
窗外不知何時起了霧,霧裏看不到雨,現實面我還是關心外面是否下雨。雨確實繼續下著,因為我腦殼上還感覺得到滴滴答答的敲擊……你的生命開始跟白衣女郎交錯,交錯著交錯著像一捆繩索,綁住了你……
2010/10/21
CNN說梅姬是上帝之手。一手可以呼風喚雨、遮天蓋地,接連下了三天雨,宜蘭淹大水。
天黑了,雨勢變得更大。晚餐我們只吃康寶濃湯稀飯。鑾說:你就把它當作颱風天吧!家裏剩什麼就吃什麼。那我就把燈熄掉,點個蠟燭會更有氣氛……
腦子裡到底能積了多少雨聲?鑾頻頻從客房門口探頭看我,每一次探頭都附上一句噓寒問暖的話,會餓嗎?冷嗎?喝杯水?。我們開始感覺有點孤單,兩個老人共處一室的孤單……
去買兩包蝦味先,你看如何?……
我們各自抱著一包蝦味先。我覺得自己像松鼠,抱著一大包準備過冬的食物……
2010/10/22
寫這部小說時,我做了一個實驗,據我所知,這種寫法以前的小說家從未嘗試過。書中的故事,從頭到尾,都由書中人物自己敘述……這些人物被安排在不同的地位,輪流出面敘述故事……我那些人物,由於應為推動故事發展作出自己的貢獻,因此也就有更多的機會來表現他們自己。摘自威爾基‧柯林斯《白衣女郎》1860年初版序
柯林斯被譽為「英國推理小說之父」,這樣的名號害得我把它漠視了好久。在作者介紹發現他是狄更斯的摯友才好奇的借回來。也幸好出版商是聯經,我相信聯經的嚴肅風格。
我讀一本書習慣先跳過「導讀」、「序」,直接進入本文,讀著讀著等到對這本書發生興趣的時候,才會回頭查看一下,想驗證一點自己發掘的、或是猜想的東西。
讀到133頁赫然發現柯林斯竟然在1860年就採用這種寫法,第一個直覺就認為他是這種寫法的創始人。沒想到在初版序他自己就說了這一段。
《白衣女郎》被歸類為「推理小說」是很不恰當的,現代的推理小說讀者沒有耐心看這種精雕細磨的心理戲。或許,我沒有資格這麼說,我還搞不懂現代推理小說迷人的地方在哪裡……
2010/10/23
上帝縮回祂那隻遮天蓋地的手,梅姬走了。
昨晚在風雨聲中入睡,早上起來發現地面是乾的,太陽都快要從雲端跳出來,好像昨晚之前的三天風雨只是一場夢。
一大早,往背包裏塞進《白衣女郎》,就匆匆出門。我所謂的「匆匆」指的是心理上的:我人還在路上,心已經飛到目的地。一個禮拜只有這麼一個早上趕著去當咖啡店的第一個客人,你就為這件小事如此興奮,你想要這樣每天都可以做到啊!………不,我要的是押韻,不只是單純一件事,去咖啡店是我要去辦一件事順路先去的地方,順路的「順」就是意味著押韻。整首詩你寫的不是要去辦的那件事,而是它「順出來」有押韻的東西。
今天的詩結尾更美。下課後,當然是順路到雅博客二手書店,竟然買到夏目漱石《心》、翁達傑《菩薩凝視的島嶼》……
2010/10/24
一隻誤闖圖書館的小麻雀。起初我以為是蝙蝠,如果它是就好了。
一開始我並沒有想到這一點,只想把它往大門方向趕(它就是從那裏誤闖進來的)。可是它飛向玻璃窗,這是第一次撞擊,摔在窗台上。我靠近,它又飛走,接連幾次不管我揮了揮掃把,企圖阻止它往玻璃窗飛,還是讓它又撞了一次。
此時我突然想起納博科夫《幽冥之火》那首長詩的第一句,「我是連雀飄殞的魅影,映在窗虛幻的蔚藍天景;我是灰毛羽殘留的暗影……」。我停止再追感它,怕它驚嚇過度直衝玻璃,成了飄殞的魅影。可是,它休息了一會兒,振翅直飛,那一剎我已經知曉了……它撞昏落地,兩隻腳扭縮像是死了,也許只是昏了,把它拎到門外空地上,五分鐘後它終於甦醒飛走……
2010/10/25
我盯著前方霧濛濛山路。不只是霧濛濛,天色已經暗了,霧在黑暗中有一種鬼魅的氣氛。
所有的光源被一層層薄膜包覆、圍困住,已經不是一道漫射的光源,而是畫紙上薰染的橙色圓點點。儘管駛過的車輛都開著遠燈,在濃霧夾雜著狂風細雨之中,那兩道欲穿而出的燈光,看起來仍然像是一對飄忽而來的鬼火,當時我不敢如此想像,畢竟我不能錯過一小時才一班的小型公車。
果真差點錯過,不是我被迷惑,而是公車司機幾乎錯過我這一縷在路邊的幽魂。
2010/10/26
氣溫驟降。坐在窗台邊的人突然起身進房,在衣櫃裏翻找。一時間子找不到在家常穿的居家長褲,勉強找到一條從未穿過的白色運動長褲。自從兒子十五歲追上他的身高之後,他總是撿兒子汰舊下來的休閒服當做居家便服,年輕人長得快活動多,運動會制服、班隊服、社團服……他對居家服的容忍度很高,幾乎到了隨便的程度,所以每年驟冷的那一天,打開衣廚隨意一挑,就選定了,沒被選上的等明年。
這下子他找不到衣服,開始想去年一整個冬天到底穿了哪幾件居家服?他想不起來。當然腦子有幾件這幾年穿過的衣服,但是他不能確定去年穿了哪幾件。但是,現在這些都不見了。
幾個月前太太整理衣櫃淘汰一些舊衣服。當時他也全程參與這件事,都淘汰掉嗎?……他在逛大葉高島屋四樓無印良品時,腦子裏曾經這麼想過:有一天,我要那些沒格調的居家服都淘汰掉,換成這些舒適簡單的衣服……只是這麼想而已,它只敢在潛意識層裏蠢動……但是,抽屜裏空空的只有幾件衣服,當時潛意識真的戰勝了嗎?
2010/10/28
遠遠的病床有個老頭哀號了一整夜。
深夜的急診室裡,你聽得出來大家都儘量壓低聲音。這聲音依舊可以聽出急躁和不安,像是有人隔著牆在傳遞不欲人知的悲痛。
哀痛、悲傷、憐憫、撫慰、療養、等待、憤恨、無奈……一切的情緒與活動都在暗夜中潛行。
老媽發出斷斷續續地嗯~~嗯~~聲。從黑暗的夢裏轉醒,她發現又進入另一場夢,這裏是什麼地方?人呢?真正夢境反而不會有這種困惑。從九點開始,每個二、三十分鐘我就得反覆告訴她:這是台大急診室,妳的膽發炎,正在施打抗生素……一次又一次我延後出現在她眼前的時間,她反覆地踏進同一個困惑的情境,一點一滴地建構她的模糊記憶。
我累了……老媽的嗯聲斷斷續續……。睡夢中,我感覺所有的機器、儀器、病床、空調、廁所馬桶、幫浦……也在發出一種類似的嗯聲。
2010/10/30
能夠讓自己住在一個時時刻刻都得動用一切感官的地方,這才是最要緊的事。摘自翁達傑《菩薩凝視的島嶼》
老媽住進十五樓內科病房。在醫院裏這本小說很合適,也許你會在醫生的身上尋找迦米尼的影子
老媽恢復神智,記得清礎這兩、三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時間總算在她的腦子刻出了一點痕跡。也就是說,她的感官起了一點作用,跟腦子有了連結。
讓老媽服下睡前的安眠藥,拉起布簾招呼她睡覺。接下來就是我一個人漫長的黑夜,把電腦架在病房的窗台上,看著螢幕上的小沙漏,我覺得老媽的腦子也正在積沉睡意,沙漏帶著我們進入不同的世界。
窗戶看出去新光站前大廈聳立在黑夜的濃霧中,我盯著它看了好久,久久寫不出東西。
本來以為難得有這樣的時刻,此時你什麼事也不能做,除了偶爾抬頭看看點滴是否正常,能做的就只有寫作。跟我每天固定的寫作是不一樣的,像是作家的獨自旅行,換個陌生的地方,改變感官的慣性,重新啟動一切的感官。我以為作家會在這種陌生的場景中當場寫作。可是我錯了,川端康成那一趟伊豆之旅,也不會在當時就寫下伊豆舞孃。
寫作時動用的感官並不是你現場周遭所能感受的一切,這一些反而是一種干擾。 寫作者通常選擇感官最少受到刺激的地方,像科學實驗一樣選擇不受外界雜訊干擾的實驗室。我們在那個地方檢驗我們過去動用感官的成果,像酒廠的品酒師,檢驗整個製酒的過程一樣。
時時刻刻都得動用一切感官的地方,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就是我們寫作時,感官最不願意受到干擾的這個地方,一切曾經存有的感官在這裏重新被喚醒,像夢境一樣……
2010/10/31
作家就像雜耍演員,要不,就像個補鍋匠,全身掛滿了鍋碗瓢盆,布塊繩線、馴鷹眼罩、鉛筆……經年累月攬帶著這些玩意,只要有朝一日遭逢恰當時機派上用場,整成一本書。說穿了,無非只是一股補綴組裝的巧勁。摘自翁達傑《菩薩凝視的島嶼》
我想這一段所謂「補鍋匠」的概念,就是李維‧史陀《野蠻的思維》提到的「修補匠」的概念。唐諾在《無目的閱讀》也引用過這一個概念。
剛剛我才用腳踏車的內胎修補一雙嘉漢穿破的布鞋。我很迷戀這種搜集雜碎物的行為,這不是資源回收,是一種動物儲藏食物的天性,而人類更進一步懂得儲藏有用的東西。這種思維漸漸被金錢取代,失去什麼就可以用金錢買回來。
這麼說寫作也是這種修補匠的行為模式。也可以這麼說吧,那些只會用錢買東西的人,根本不具有寫作的基本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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