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0/1
我們出門的時候，夕陽已經掉落雲層的縫隙裏，從層層封包的雲縫間散發出紅橙色暈光。雲的邊緣是暗紫色…
鑾告訴我，雅這幾天在巴黎很早睡，好久沒有這麼好睡…小狗旺也開始習慣，會撒嬌了…他們訂購的簡單家俱再幾天就會送來…。
經過日僑學校望向馬路對面的胡思二手書店，從玻璃窗可以看到空蕩蕩的書架。啊！真的搬走了。有好多人為它哭泣，嘉漢那天告訴我，彥誠在留言板前哭得很慘。嘉漢昨天在部落格寫一篇《胡思不可思》，又在回應處自己補上這一句：十月了，天母胡思劃下了句點。那個空缺好巨大。
我腦子裏反複地出現：那個空缺好巨大。這個句子，突然把我壓得越來越沉默，我無法告訴鑾這情緒是什麼。幸好才一小段路就到二手市集，我的沉默可以在這裡掩飾一下…
2010/10/2
這個老太婆是幸福的。我心裏這麼想，在她生命的時空裡，沒有所謂「空缺」的困擾。
老太婆到底幾歲？我想說的是這種「永遠是這麼老的人」。
記得小時候，就是從我有記憶開始，我家隔璧有位養豬的老祖母，當時她就是一個老太婆，像我們國語課本裡畫的中國老婆婆一樣，如果讓我們這群孩子來指認，必定會選擇虎姑婆的畫像。這樣的人真像是圖畫裏的人，一百年之後你翻開書她還是那副模樣。上高中之後，也因為社會結構變遷的關係，鄰居之間漸漸疏遠，在我心中幾乎沒有她的存在。直到有一天，在門口遇到她，那時我剛結婚沒多久，鑾是個有禮數的人經常跟她打招呼，反倒是我不覺得她的存在。這一天，突然她叫出我的名字，為的是向我祝福，說我娶了一個好老婆……。我一下子才驚然覺得她還活著，像是從兒時記憶的圖像裏跳出來。
我要說的這個老太婆，就是這種老到不能再老的人。這幾年我每天都看到她，幾乎把她那台收破爛的推車當做拐杖，我有點懷疑是推車拉著她走，她看起來根本就沒有那個力氣，可以推動這台載滿紙箱的推車。可是，我在社區繞行散步的一個小時裏，卻在二、三個距離很遠的街口與她交會。她的生命不會有空缺的，這一台推車隨時會趕上來。我已經看她看了七、八年，也許，還有十年……二十年……
2010/10/3
秋天到了，我們會刻意安排散步的路線回程時經過誠品，在門前的座椅上歇腳。等著迎接第一道涼爽的秋風。今天算是沒有錯過，可以記錄它為第一道秋風。
我仰頭看高高的小葉欖仁，樹頭隨著強風在暗黑的空中搖曳。樹頭太巨大了，尤其在黑夜裏，我的眼神開始被牽引，眼珠被定住，我的腦神經控制發現矛盾，巨大的樹頭在眼前愰動，眼珠子無法對抗，於是我感覺頭跟著同步愰動，不，全身都牽動了…
一陣強勁的寒風，鑾把手伸過來，掛在我的手臂上輕輕地搓搖，像是把我從惡夢中搖醒。我聯想起昨晚的惡夢…家裏被小偷搬空了，竊賊著卡車要逃走，夢中我在喊：小偷。聲音卡在喉嚨裏，發出一種恐怖的呻吟聲，鑾即時搖醒了我…
2010/10/4
到了山上，車門打開一股寒風迎面而來，後腦好像被鑾昨晚睡前的那一句叮嚀，給敲了一下。
鑾老是趁我昏昏欲睡的時候，交待我隔一天要注意的事。而我總是在事情突然發生才想起，當然都是生活上的小事情。沒多帶一件長袖罩衫也不會冷死，不過寒意依然讓我不自覺地用手心搓揉著手臂取暖，手臂的皮膚卻傳遞一種乾乾皺皺的信息，回馬一槍再打了我後腦一下。
回到家鑾問我的第一句，當然又是：山上冷不冷。又來這一槍，我挺住這三槍，回答：還好，冷得剛剛好…
2010/10/5
一隻小螞蟻扛著比它身體還大七、八倍的餅屑，在紗窗的紗網上迷走，我不知道它是否誤闖了禁地。它，獨自一隻，如果把整個畫面用想像力放大，人當然就是把自己想像成身陷其中，那一片紗窗可能就是撒哈拉沙漠。我已經觀察了半個小時，它在繞圈子，甚至已經到了窗框，它還是轉了一下又朝紗網走回去，繼續它的沙漠迷航。
我一邊描寫它的困境，腦子想起安部公房《砂丘之女》，我們被安部公房營造的情境給迷惑，我在讀它時，記得閃過幾個念頭覺得情節裡有一些謬誤，只要擺脫謬誤馬上就可以脫身，只是我在讀文學作品時不喜歡在這些小地方挑毛病，寧可享受繼續被迷惑的感覺，被困在砂丘中的那個男人也是這種感覺吧。
我在專心寫著這一段時，螞蟻已經放棄這個龐大的戰利品，消失無蹤。我突然想通了，原來螞蟻是從紗窗外鑽洞進來的，扛著龐大的餅屑，當然鑽不過去紗網的洞，它就成了被困在砂丘中的男人……
2010/10/6
九月開始把日記從奇摩交友轉到樂多，可是多出一個標題的欄位要填寫，這添加了一點趣味，也是一種不錯的寫作習題。
一篇文章找不出一個標題其實並不好的，這句是我現在才懂的，但是如果太早懂也許對我有害處，它會讓你以為是在作文，而我正好被學校的作文課嚇過，就像有些人被數學嚇過一樣，只要逃過那一關之後，這輩子都不會想再碰它。
說這是一種習題也不太恰當，因為我每天開始寫的那一刻，心中並沒有標題。我只是想寫一點小事情，而寫作的過程中標題就自然形成。也就是說，我已經能掌握如何把小事情描繪出一個有焦點的輪廓，這個輪廓在我寫的過程中自然地會出現關鍵的文字。
2010/10/7
我們所謂生活上的正常行為，通常屬於「容易」的一類，容易談論，也容易忘記。其它「不易述說的行為」，則令人永難忘懷：它只屬於我們不屬於別人…摘自赫塞《最後的夏天 --- 童心》
到建國南路市圖總館上一堂如何修補書籍的課，這是第三次(大慨一年一次)。
我用這一段做為上課的開場白，這一段是偶然冒出來的，不在我預先寫好的講綱裡。因為我在上課前爾然在圖書館附近，發現一家叫「古原軒」的舊書店，新發現的書窟總是會有難得的收穫：赫塞《最後的夏天》、紀德《背德者》、溫索爾《永恆的琥珀》。在麥當勞停歇一會兒吃午餐，隨意翻一下就被赫塞這段話迷住。
我告訴學員們，之所以把課程的名稱取為：閱讀及其所創造的…，就是因為我需要從閱讀當中，去發掘、去延伸我生活中所有的東西，當然包括我現在要講的修補書的主題。我引用赫塞的這段文字，是要告訴大家，我試圖講的的是那些「不易述說的行為」，也就是我修補時內心的感覺，這是完全屬於我個人的東西，它不是一種程序或技巧，程序和技巧是屬於「容易」的一類…
2010/10/8
夢裏我感覺外面在下大雨。
窗外正下著大雨，我坐在圖書館的沙發上打盹，胸口抱著巴瑞科《這個故事》。故事從一場瘋狂的賽車開始，我打算讓自己眼皮鬆軟，眼珠聚焦無力(最近我習慣用這樣的方式讓自己睡個午覺)，這一段賽車的敘述開頭就有點無頭無尾，混亂場面一下子就冒出來，我腦子裏的精靈在跟這場混亂的賽車博鬥。
夢成了一種被糊亂剪接的雜碎影像：咆嘯的車…我奮力踩著腳踏車…下坡路煞車失靈…下大雨了…
2010/10/09
當某個東西啟發了你，我打賭那東西多半假都是的……就拿小火車為例吧。你可以觀察一個真正的火車站數個小時什麼感覺也沒有，卻只看玩具小火車一眼，就可以勾動天雷地火。摘自巴瑞科《CITY》
你是這種類型的人嗎？如果是的話，你就會愛上巴瑞科所有的小說。我正在讀巴瑞科《這個故事》，突然冒出這個想法。我得花點時間才解釋其中的關聯性，這是一種赫塞說的：不易述說的行為。
2010/10/10
那時候，我才六、七歲。站在石門水庫頂的一處停車場，參觀的遊覽車在那裡停靠放下乘客，當時還沒有觀景台這種設施，我就站在土堆上，停車場還是一片黃土。我現在腦子裏還有塵土飛揚的影像，也許這兩天正在看巴瑞科《這個故事》的關係，看這本書腦海裏一定要有這種古老的影像，塵土飛揚的模糊影像中還要有一台風塵樸樸的老車。
我站在土丘上，前面就是山谷。看下去有一條公路，我盯著公路上的汽車看，一台接一台鑽進山洞裏，消失……。我還記得當時腦子在想什麼，我在說服自己我眼前看到是真正的車子，只是因為很遠的關係，才會變成小巧玲瓏，但是我花了很長很長的時間一直無法說服自己。到現在我還能從腦子裏抓出那一幕像火柴小汽車(當時我還沒有看過火柴小汽車這種玩具)的影像，就是當時那一幕原始影片。我再也製造不出這種影像。
2010/10/11
有些事物一生只能經歷一次，既使是完全一樣的場景一再重演，你再怎麼樣地認真去體會，也無法再經歷一次跟當時一樣的感覺。
我再一次從很高的地方向下看，已經是十三、四年後的事。登上山頂，我發現朋友們讚嘆的是雄偉的山巒。我疑惑的站在山崖邊，往下看尋找公路的痕跡，偶爾讓我找到幾台小汽車，我專注的看……它就只是一台遠遠看而變小的汽車而已。同樣地，我花了好長好長的時間，想說服自己眼前的小汽車，就是小時候我所看到的火柴小汽車，結果還是沒有成功，之後也沒有成功過。
我問旁邊的朋友，你是否曾經把它看成玩具火柴小汽車。他們給我的回答是：對啊！小小的有點像。我覺得有點失望，他們跟不知道什麼叫做「真實感」。真正會動的小汽車，像是有人施了魔法把汽車變小了，它是真的車變出來的，比玩具小汽車更「真實」。
一生只能經歷一次的事物，才叫做真實。
2010/10/12
我隨時能夠面對自己的衰老，也期盼再縱容自己做些過火的蠢事，如果成熟的年紀已經帶給你要的東西，老年就應該就像是第二度的童年，讓你可以重新回去享受。摘自巴瑞科《這個故事》
正好隨意翻著薩依德《論晚期風格》。這是嘉漢回巴黎前在博客來訂購的書，過一陣子累積一些物資一起寄海運過去。我們大慨一、二月會寄一箱過去，鑾負責生活用品，我只管書籍就好。
社會學家的著作，對我而言總是太深，只好自己解讀。巴瑞科這段話我就比較能體會，我想最重要的是：要說服自己，在我們成熟年紀的時期，已經得到該得的東西，一方面是滿足了，一方面那一切已經是過去了，因此該對它不屑一顧，接下來我們就完全自由，重新開始可以有一種無知的權力。這樣才能讓自己不回頭，堅定的大步往前走，像童年一樣無知地往前走。
2010/10/13
寫作就是一種講究形式的沉默。摘自巴瑞科《這個故事》
莒哈絲有一次動支氣管手術，大家為她擔心……她卻說：當人們帶上這個呼吸器的時候，便會安靜無語。這或許是人類嶄新的進步。
寫作的人最先聽到的是自己的聲音，因為寫的時候是沉默的，只有沉默陪著你，也就是說如果你不愛沉默，你就耐不住性子坐下來寫作。習慣於愛說話的人就聽不到來自沉默那一端的聲音，這是一種共鳴的聲音，像是你練習吹一種特殊的樂器一樣。莒哈絲稱這是「共鳴回響」。
2010/10/14
最重要的只有寫作。必須進入書寫，讓寫作領你至夜裏遙遠的彼方。-----莒哈絲 摘自《致筥哈絲》
晚上八點多了，坐在窗台邊感覺還很悶熱。這是一個惹人厭的秋天。
腦子裏沒有東西可以寫，只好怪罪天氣，接著就得想解藥。解藥當然是書，在這個困境裡最想讀的是誰的書？一邊寫著，腦子一邊想著：有什麼適合秋天讀的書，或是那一本書讀著…讀著…天氣就會轉涼。我想該是莒哈絲吧！就是那本《寫作》，她的最後一本書，多麼美妙的安排，以「寫作」終了一生的人。
2010/10/15
寫作可以走得很遠……直到最後的了結。有時讓人難以忍受，突然之間一切都與寫作發生關聯，事情簡直變得瘋狂……摘自莒哈絲《寫作》
在鼓勵別人開始寫作時，總會說：寫作很簡單只要會說話就能寫作。
有一段時期我在練禪坐，知道一點禪淨雙修的法門，意思也差不多是：這樣的法門「簡單」才可以走得遠(法師常會問你，你生病躺在床上能做什麼？唸阿彌陀佛就好了)，以一句「阿彌陀佛」直到最後的了結，回歸西方世界。這個「簡單」也一樣是不簡單。
寫作是要讓我們的生活變簡單，簡單到一切都與寫作發生關聯，你可以說這就叫是「一的力量」，可以讓生命變豐滿而有力，有力量才能走得遠。
文章定位：
